第19章 寒刃封喉

哀牢山的暴雨,仿佛将天穹捅穿,无休无止。冰冷的雨水裹挟着泥石流的轰隆声,在“鬼见愁”险峻的山谷间奔腾咆哮,如同为这片被罪恶浸透的土地奏响的绝望哀歌。

临时指挥部所在的废弃护林站,在风雨飘摇中更像是一叶随时倾覆的孤舟。木板的缝隙里钻进湿冷的狂风,吹得悬挂的防水地图猎猎作响。混杂着血腥、消毒水、硝烟和浓重湿气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

柳疏桐坐在角落一个弹药箱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泥泞中的标枪。她身上的丛林作战服沾满了泥浆、暗绿色的苔藓和……几处已经干涸发黑、却依旧刺目的、属于齐诺的血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更衬得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翻涌着冰封的惊涛骇浪。

她的左手,死死地攥着作战服胸前的口袋。隔着粗糙的布料,那半枚被传送带齿轮扭曲、沾满油污和暗沉血渍的0319警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皮肉,灼烧着她的灵魂。右手腕上,那枚古朴的银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却固执的冷光,0319的荆棘刻痕,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齐诺被紧急送走了。爆炸冲击波造成的左臂粉碎性骨折、内脏轻微挫伤和吸入性损伤,需要立刻送往省城的大医院进行手术。他离开时意识模糊,只来得及死死抓住柳疏桐的手腕,嘶哑地重复:“证据……别让……他们毁了……”

柳疏桐没有哭。所有的眼泪,仿佛都在看到那半枚警徽的瞬间,被心头燃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蒸干了。她只是沉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在脑中回放矿洞深处那地狱般的景象:泄露的“神血”毒源泛着妖异的墨绿光泽,扭曲的仪器闪烁着故障的红光,以及……那卡在巨大齿轮间、象征着爱人可能遭遇不测的染血警徽!她必须记住每一个细节,每一丝气味,每一处可能的物证点!这是齐诺用重伤换来的突破口,是无数亡魂无声的控诉!更是……她追寻林晚下落的唯一线索!

“柳姐……”陈浩明端着杯热水,小心翼翼地递过来,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苍白和浓浓的担忧。他亲眼目睹了柳疏桐从爆炸烟尘中背着重伤的齐诺、拖着装满核心物证的沉重密封箱爬出来的情景,那眼神里的决绝和冰冷,让他心头发颤。“喝点水吧,省厅的支援和防化队……马上就到。”

柳疏桐没有接水,只是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指挥部里一张张或凝重、或愤怒、或疲惫的脸。张勇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焦躁地踱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李泽带着技术组的人,正争分夺秒地处理着柳疏桐拼死带出来的微量物证样本和存储芯片,试图从中榨取出“鸢尾花”和“神血”的秘密。徐副总队长站在地图前,背对着众人,肩膀绷得紧紧的,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承受着惊涛骇浪的冲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之后、却又陷入更大困境的压抑死寂。核心制备点被发现,关键物证被截获,这本应是重大的突破。但齐诺的重伤,矿洞内部结构因爆炸和山洪变得更加危险复杂难以深入,以及……那半枚如同诅咒般出现的0319警徽,像一层厚重的、不祥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徐总队!省厅急电!加密频道三!”通讯员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

徐副总队长猛地转身,几步跨到通讯台前,抓起耳机。他听着听着,沟壑纵横的脸瞬间阴沉下去,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刺穿那加密的无线电波。他没有说话,只是偶尔极其轻微地“嗯”一声,但那周身散发出的、越来越沉重的低气压,让整个指挥部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通话持续了不到两分钟。徐总队缓缓放下耳机,转过身。他的目光如同沉重的探照灯,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角落里的柳疏桐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深沉的痛惜,有难以言喻的愤怒,更有一种……近乎悲凉的无奈。

“柳疏桐同志,”徐总队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立刻整理哀牢山行动的所有报告,尤其是进入废弃通风井改造通道、遭遇爆炸、获取物证的详细过程。省厅监察支队副支队长寒无言同志,将亲自带队前来调查此次行动的程序合规性及指挥责任问题。你……暂时停止一切现场指挥工作,全力配合调查。”

轰!

如同惊雷在指挥部炸响!

张勇猛地停住脚步,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向徐总队:“什么?!调查?!程序合规?!老徐!柳法医她……”

“张勇!”徐总队厉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执行命令!这是省厅的决定!”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张勇,眼神里传递着极其沉重和复杂的信号——愤怒,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沉重!张勇的拳头捏得死紧,额角青筋暴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最终,在徐总队那沉重的目光逼视下,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木屑纷飞!他扭过头,胸膛剧烈起伏,不再说话,但那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

陈浩明和李泽等人也彻底懵了,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和茫然。行动有伤亡,这在缉毒一线是常态,尤其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和凶残的对手面前!柳疏桐冒死带回核心物证,救回重伤的齐诺,这……这难道不是功勋?怎么反倒成了调查对象?!

柳疏桐缓缓地、缓缓地从弹药箱上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很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平静。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她迎着徐总队复杂的目光,声音清晰,没有任何波澜:“明白。报告会按时提交。”

她转身,走向角落那张临时充当办公桌的破旧木台,开始整理沾满泥污的现场记录本、物证清单和行动记录仪。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才那几乎将她打入深渊的“停职调查”命令,与她无关。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她攥紧那半枚警徽的左手掌心,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肉里,留下弯月形的血痕。而那紧贴着腕骨的银镯,冰凉的触感之下,0319的荆棘刻痕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深深扎进她的血肉。

两天后。省公安厅,七号会议室。

窗明几净,巨大的警徽悬挂在墙上,庄严肃穆。昂贵的红木会议桌光可鉴人,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檀香试图掩盖、却终究压不住的、无形的硝烟气息。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长桌一端,坐着省厅几位分管领导和纪检部门的负责人,表情严肃。另一端,徐副总队长、张勇、陈浩明、李泽等“斩枷”专案组核心成员肃然而坐,脸色都不好看。而居中主位的,是一位约莫四十出头、穿着笔挺监察制服、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他面容清癯,一丝不苟的背头梳得油亮,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正是省厅监察支队副支队长——寒无言。

他的面前,摊开着几份厚厚的文件。最上面一份,封面上印着醒目的标题:《关于“斩枷”行动哀牢山矿洞分队指挥程序违规及安全责任事故的初步调查报告》。

柳疏桐独自坐在长桌侧面的一张椅子上,位置显得有些孤立。她换上了干净的藏青色常服,肩章和领花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只有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左手下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右手腕上被衣袖半遮的银镯轮廓。

“柳疏桐同志,”寒无言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冷冽,清晰地传到会议室每一个角落,“请你再次复述一下,在哀牢山‘K7’矿洞行动中,你作为现场最高技术指挥,在未经充分风险评估及上级明确批准的情况下,擅自决定与齐诺上尉深入已知布设大量□□的废弃通风井通道,最终导致齐诺上尉重伤、核心制备点关键设备损毁、毒源泄露污染环境这一严重后果的决策过程。”

他的用词极其精准,也极其锋利。“擅自决定”、“未经批准”、“严重后果”……如同一把把淬毒的匕首。

徐副总队长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张勇的脸色铁青,放在桌下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陈浩明和李泽低着头,呼吸都屏住了。

柳疏桐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寒无言镜片后那双锐利审视的眼睛。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清晰地响起:“报告寒支队长。行动前,基于前期侦查线索、热成像异常信号、空气流动分析及齐诺上尉对‘鸢尾花’陷阱风格的专业判断,由徐副总队长主持,现场指挥部共同研判后,认定废弃通风井改造通道为‘神血’制备核心区域可能性最大。该判断,符合《重大毒品案件现场勘查指挥规范》中关于‘风险收益综合评估’及‘专家意见优先’的原则。进入通道的命令,由徐副总队长最终下达,我负责执行。”

她顿了顿,继续道:“进入通道后,所有陷阱排除工作由齐诺上尉主导完成,其专业能力无可置疑。触发最终复合光学感应□□,系该装置伪装技术超越常规探测设备极限,属于不可预见的极端情况。齐诺上尉在爆炸瞬间的应急处置,最大程度保护了后方人员(指柳疏桐本人)并限制了爆炸破坏范围。其重伤,是意外,更是英勇。制备点设备损毁及毒源泄露,主因是装置爆炸引发的连锁反应及洞体结构不稳,非指挥决策失误。”

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不卑不亢。将责任和过程陈述得清清楚楚,更强调了齐诺的英勇和专业。

寒无言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柳疏桐如此冷静镇定。他推了推金丝眼镜,拿起一份文件。

“程序合规性,并非你个人主观判断可以定论。”他的声音依旧冰冷,“根据《公安机关执法办案场所使用管理规定》及《高危环境现场勘查操作细则》,进入存在高度爆炸、毒害、坍塌风险且结构不明的封闭空间,必须履行严格的书面风险评估和逐级报批手续!你们有吗?”

他扬了扬手中那份显然只有寥寥几行、事后匆忙补签的所谓“风险评估表”,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却充满讽刺的弧度。

“当时情况紧急,通讯受限,暴雨导致山洪阻断道路,无法即时履行书面程序。且核心制备点随时可能转移或自毁,战机稍纵即逝!口头请示和现场研判是唯一选择!这在缉毒一线实战中……”徐副总队长忍不住沉声开口。

“徐副总队长!”寒无言毫不客气地打断,声音陡然严厉,“规定就是规定!程序正义是执法公正的基石!不能因为任务特殊、情况紧急,就肆意突破规则!否则,如何保证执法的严肃性?如何向受伤的同志交代?如何向人民群众交代?!”

他猛地将那份文件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一枚银光闪闪、象征着监察权威的徽章,被他有意无意地放在了文件旁边,在会议室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刺目的光芒。

“基于现有调查,柳疏桐同志在此次行动中,未能严格履行重大风险决策程序,对现场复杂风险预判不足,间接导致齐诺同志重伤及国家财产(指损毁的设备)损失、环境风险扩大!负有不可推卸的直接领导责任!”寒无言的宣判如同冰冷的铁锤落下,“经省厅监察支队研究,并报厅党委批准,决定如下——”

会议室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暂停柳疏桐同志在‘神明’跨国制贩毒集□□列案件中的所有指挥权及核心调查工作!”

“二、停止其参与一切与‘神明’集团相关的案件侦办、物证分析及情报研判!”

“三、责令其深刻反省,就程序违规问题提交书面检查,等待后续处理!”

字字如刀!句句封喉!

暂停指挥!停止参与!深刻反省!

这不仅仅是停职!这是将她彻底剥离出这场关乎爱人、关乎正义、关乎无数生命的核心战争!

“张勇!”徐副总队长一声厉喝,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警告。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沉重地扫过暴怒的张勇,最终落在柳疏桐身上,那眼神里有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柳疏桐依旧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寒无言的宣判,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血液。她感觉不到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荒谬。她看着寒无言镜片后那双冷静得近乎残酷的眼睛,看着那枚在桌面上折射着冷光的监察徽章,看着徐总队眼中那沉痛而复杂的无奈。

原来,真正的刀,来自背后。

来自这冠冕堂皇的规则,来自这冰冷无情的程序。

来自这……名为“保护”,实为封喉的“寒刃”。

会议在一种极度压抑和诡异的气氛中结束。寒无言带着他的人率先离开,留下一室死寂。其他领导也神色复杂地匆匆离去。

柳疏桐最后一个起身。她走到门口时,徐副总队长沉默地跟了上来。在无人的走廊拐角,他猛地伸手,紧紧抓住了柳疏桐的手臂!力道之大,让柳疏桐微微吃痛。

“丫头……”徐总队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被砂纸磨过的粗粝感,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柳疏桐,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情绪风暴——有愤怒,有不甘,有深沉的痛惜,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守护!

他另一只手,极其迅速、极其隐蔽地将一个用证物袋仔细封好的东西,狠狠塞进了柳疏桐的手心!

柳疏桐低头。

证物袋里,静静躺着那半枚染血的、扭曲变形的0319警徽!

“拿好!谁也他妈别给!”徐总队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惊雷炸在柳疏桐耳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衣服扒了……心不能扒!眼睛……给我睁大!耳朵……给我竖起来!该查的……一样不能少!明白吗?!”

柳疏桐猛地攥紧了那装着警徽的证物袋!冰冷的塑料边缘硌着掌心,那半枚警徽坚硬的棱角,隔着袋子,仿佛要刺穿她的皮肉!而右手腕上,那枚银镯在衣袖下,与冰冷的警徽轮廓轻轻相撞,发出了一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沉闷而坚定的微响。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狠狠地点了点头!眼中那片冰封的惊涛骇浪,在徐总队这近乎悲壮的嘱托下,骤然掀起了更加狂暴、更加不顾一切的决绝!

寒刃封喉?

那便用这染血的警徽为刃,用这缠绕荆棘的银镯为盾!

在永夜的枷锁下,撕开一道属于光明的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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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偻罗之夜
连载中云寒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