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北平城的槐树叶落得满地都是,踩上去沙沙作响,像在为即将到来的盛典伴奏。我站在西柏坡的窑洞前,看着同志们互相传阅着那份印着“开国大典”字样的通知,红绸在风里飘得猎猎作响,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红,眼里的光比天上的太阳还要亮。
“谢安,你也去北平?”老陈拍着我的肩膀,他的右手缺了两根手指,是去年在孟良崮战役里被炮弹炸掉的。我点点头,指尖攥着那份通知,纸边被磨得发毛。这三年来,我跟着部队从南打到北,身上添了七道伤疤,最险的一次在济南城头,子弹擦着颈动脉过去,留下道月牙形的疤,现在还隐隐发疼。可我总觉得,这些疼都抵不过心里那块地方——那里住着个叫莫玄的人,像根生锈的钉子,拔不掉,碰不得。
开国大典那天,天还没亮,我就跟着队伍往**广场走。街两旁的树上挂满了红灯笼,老百姓们穿着新做的衣裳,举着小红旗,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颗红五星,举得高高的,小脸蛋冻得通红,却笑得格外甜。我看着她,忽然想起老周叔的女儿,若是还活着,该也这么大了。
广场上早已人山人海,红旗汇成了海洋。当**站在**城楼上,用那带着湖南口音的洪亮声音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时,广场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欢呼声像浪潮,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城墙,拍打着每个人的心脏。我身边的同志都在哭,笑着哭,互相拥抱,把帽子扔到天上。我也跟着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砸在手背上,带着点温热的疼。
这胜利来得太不容易了。多少同志倒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没能看到这一天。老周叔、小李姐姐、还有那些连名字都记不全的战友……他们的脸在我眼前一一闪过,最后却定格成莫玄的样子——他穿着白衬衫,坐在蔷薇花架下看书,阳光透过花叶落在他脸上,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我猛地掐了下自己的胳膊,疼得倒吸口凉气。谢安,你不能想他,你不配想他。
庆典持续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我才随着人流慢慢离开广场。街上车水马龙,小贩们的吆喝声、孩子们的笑声、收音机里播放的《东方红》混在一起,热闹得让人心里发空。我买了包烟,蹲在护城河的石阶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味呛得喉咙发疼,却压不住心里的潮涌。
天黑透的时候,我坐上了去南京的火车。车厢里很挤,弥漫着汗味和煤烟味。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掠过的灯火,像一串流动的星星。三年了,我再也没回过南京,那座城市藏着我最不堪的秘密,藏着我亲手埋葬的爱情和罪孽。
莫玄的墓在城郊的一座荒山上。当年我杀了他之后,是他的一个老管家悄悄把他葬在这里的。老管家找到我时,眼睛通红,却没打我也没骂我,只是把一把钥匙递给我,说:“先生说,若是他不在了,就让我把这栋小楼留给你。”我没要钥匙,只是问了墓地的位置,老管家叹了口气,说了句“造孽啊”,便转身走了。
山路很难走,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带刺的藤蔓勾住了我的裤腿。我打着手电筒,光柱在黑暗里晃动,像在寻找什么丢失的东西。快到山顶时,我看见了那座小小的土坟,没有墓碑,只有一丛野菊长在坟头,黄灿灿的,在夜里看得格外清楚。
我在坟前坐下,从包里拿出瓶酒,是他当年爱喝的竹叶青。我拧开瓶盖,把酒倒在坟前的土里,酒液渗进泥土里,发出滋滋的声响。“莫玄,我来看你了。”我的声音在空山里回荡,带着点沙哑,“你看,我们赢了。新中国成立了。”
风从山坳里吹过来,带着点凉意,吹得野菊摇摇晃晃。我从怀里掏出那封信,信纸被我折了又折,边角都磨破了。这封信我写了三年,改了无数次,开头的“见字如面”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最后只剩下些语无伦次的句子。
“莫玄:
今天北京很热闹,到处都是红旗。**说,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我站在广场上,看着五星红旗升起来,忽然想起你院子里的蔷薇,也是这么红,这么艳。
这三年来,我常常梦到你。有时梦到你在戏园子里捡书,有时梦到你替我挡马车,有时梦到你坐在沙发上看文件,台灯的光照着你的侧脸。每次醒来,枕头都是湿的。
我知道我没资格想你。是我杀了你,是我亲手把子弹送进你的肺里。可我控制不住。夜里行军的时候,看着天上的月亮,就想起你说过的那句‘有些好,是会让人上瘾的’。原来你说的是真的,你的好,早就让我上了瘾,戒不掉了。
他们都说我是英雄,说我为革命立了大功。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个罪人。我背叛了你,也背叛了我自己的心。我杀你,是因为信仰,可我后来常常想,如果那天线人没有传来消息,我会不会下不了手?
我想会的。因为我是谢安,也是那个在你身边住了一年的苏安。我记得你不吃香菜,记得你睡觉爱踢被子,记得你拉小提琴时会皱着眉,记得你锁骨下的那道疤……这些都刻在我心里,擦不掉了。
老管家把你的小楼留给我,我没要。那里面全是你的影子,我不敢回去。可我常常想起那架小提琴,想起你送我的琴弓,想起满院子的人造雪,想起你额头的温度……
莫玄,我好像是爱你的。不然,为什么在看到新中国成立的时候,第一个想告诉的人是你?为什么在完成了所有任务之后,会想回到这里?
他们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在天上看着我。如果你在,会不会怪我来得太晚?
我把那把勃朗宁带来了,就在我怀里。当年用它杀了你,现在,该用它来还你了。
你说过,说谎的样子不好看。这次,我没骗你,下辈子再见。
谢安”
我把信放在坟前,用石头压住,免得被风吹走。然后,我从怀里掏出那把勃朗宁,枪身还是那么凉,像块冰。我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胸口,那里跳得很厉害,像在为即将到来的解脱欢呼。
“莫玄,我来找你了。”我笑了笑,眼泪却掉了下来,“这次,换我等你说原谅。”
扣动扳机的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雨的夜晚。他坐在地上,胸口淌着血,却笑着说“我在意你啊,谢安”。枪声在山里响起,很响,惊起了一群飞鸟。
身体倒下去的时候,我闻到了野菊的香味,和他身上的雪松味混在一起,很好闻。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我好像看到他站在蔷薇花架下对我笑,阳光落在他白衬衫上,像落了层金粉。
“谢安。”他朝我伸出手,指尖还是那么暖。
我伸出手,想去碰他的指尖,却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间,也许是永恒。山风吹过,带着野菊的香气,吹走了信纸上的字迹,吹走了地上的血迹,吹走了两个男人在特殊年代里,那段见不得光却刻骨铭心的爱情。
天快亮的时候,有个砍柴的老汉路过山顶,看到了倒在坟前的人。那人怀里紧紧攥着一把枪,脸上带着笑,像是睡着了。老汉叹了口气,在旁边挖了个坑,把他埋在了那座无名坟的旁边。
很多年后,荒山上长出了两棵并排的树,枝叶在风里缠在一起,像两个相拥的人。再也没有人知道这里埋着谁,也没有人知道,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有过这样一段被鲜血染红,被岁月掩埋的故事。只有山间的风,还在年复一年地诉说着,那段关于信仰与爱情,背叛与救赎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