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世

南京地铁2号线的早高峰像头沉默的巨兽,把谢安裹挟在车厢连接处,公文包的棱角硌着右侧肋骨,疼得他微微皱眉。手机在西裤口袋里震动,震感透过布料传过来,像只不安分的虫。他腾出被挤得发麻的左手,指尖在屏幕上划开——“莫总”两个字跳出来时,指尖莫名顿了半秒。

“谢安,九点的会资料带齐了?”男人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背景里有咖啡机运作的嗡鸣,“我刚到公司,前台说你已经出发了。”

“带齐了,莫总。”谢安盯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西装是上周新买的深灰色,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只是眼下的青黑像被墨晕开,遮不住。昨晚为了赶城南老宅修复项目的报告,他在公司待到凌晨三点,电脑屏保突然弹出的老照片还在脑海里晃:泛黄的相纸上,穿军装的青年站在明城墙下,军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眉眼竟和自己有七分像,连嘴角那颗小小的痣都分毫不差。

“别总叫莫总。”手机那头忽然传来轻笑,气流裹着笑意滚过来,“私下里叫我莫玄就行,听着像在喊我爸。”

莫玄。

这两个字在舌尖打了个转,烫得人喉咙发紧。谢安进这家“时光修复”文化公司当助理才三个月,顶头上司莫玄是业内出了名的“活字典”,三十岁就攥着三项古籍修复专利,却总在开会时盯着窗台上的绿萝走神,递文件时指尖会不经意擦过对方手背,留下点转瞬即逝的温度。

地铁到站的提示音尖锐地响起,谢安被身后的人潮推着往外走,公文包的背带勒得肩膀生疼。他踉跄着挤出车厢,站台上的风带着空调的冷气扑过来,让他打了个哆嗦。手机还没挂,莫玄的声音混着站台的广播声传来:“出了地铁别急,我让司机在3号口等你,今天堵车。”

“……好。”谢安应着,忽然觉得这对话有点熟悉。好像很多年前,也有人在电话里这样叮嘱他,语气里的关切像温水,漫过心口。

司机老周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窗降下,露出张和善的脸:“谢助理,莫总特意交代,让我给你带了热豆浆。”副驾座上放着杯包装好的豆浆,还温着。谢安坐进后座,指尖触到杯身的温度,忽然想起昨晚电脑屏保里的军装青年,他手里好像也提着个类似的纸包,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来。

车在中山东路上堵得厉害,梧桐树叶被秋阳晒得发亮,光影在莫玄办公室的玻璃窗上流动。谢安翻开会议资料,城南老宅的平面图摊开在膝头,青灰色的院墙圈出个方正的院子,西北角画着棵歪脖子槐树,旁边标着“百年古木,保留”。

他的呼吸忽然顿住。

这布局,和他近半年反复梦见的小楼重合得丝毫不差。梦里的院墙爬满蔷薇,粉白的花瓣落得满地都是;书房的书架有暗格,推开时会发出“咔哒”的轻响;甚至连院子里那棵槐树的歪度,都和图纸上的线条一模一样。

“谢助理,到了。”老周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谢安合上资料,指尖在纸页上按出个浅印,像在确认这不是梦。

莫玄的办公室在顶楼,推门时闻到淡淡的雪松味,混着墨香。他正坐在宽大的红木桌后,指尖捏着支钢笔,在文件上写写画画。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他侧脸投下明暗交错的条纹,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把小扇子。

“来了?”莫玄抬头,嘴角弯了弯,“资料放这儿吧,会议推迟到十点,甲方那边堵车。”他指了指桌角的空位,“坐,我让阿姨泡了茶。”

谢安把资料放下,刚要落座,目光扫过莫玄颈侧——衬衫领口没系紧,露出小块淡粉色的皮肤,形状像片残缺的蔷薇花瓣。

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谢安猛地别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想起梦里那个雨夜,有人倒在他怀里,颈侧渗出血珠,染红了他的指尖,伤口的形状和这疤痕惊人地相似。

“怎么了?”莫玄注意到他的异样,放下钢笔,“脸色不太好,昨晚没睡?”

“……有点。”谢安端起茶杯,滚烫的茶水烫得指尖发麻,却压不住心里的慌,“莫总,这老宅的图纸……”

“嗯?”莫玄拿起平面图,指尖点在院墙的位置,“很典型的民国建筑,带点苏式风格。你看这暗格设计,”他指着书房的位置,“据说是当年住在这里的国民党官员改的,用来藏机密文件。”他顿了顿,抬眼看谢安,“有意思的是,这位官员后来离奇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谢安的指尖在茶杯壁上留下圈湿痕。他想起梦里的暗格里,放着个黑色公文包,锁扣是黄铜的,刻着朵模糊的蔷薇。他总想去打开,可每次刚碰到锁扣,梦就醒了,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

“谢安?”莫玄的声音很近,“在想什么?”

“没什么。”谢安摇摇头,把茶杯放在桌上,“只是觉得……这宅子有点眼熟。”

莫玄笑了,眼里闪过点玩味:“很多人都对老建筑有莫名的熟悉感,大概是基因里的记忆吧。”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我爷爷以前也总说,他好像在哪个老宅里住过,院里有蔷薇,书房有暗格。”

谢安的心跳漏了一拍:“您爷爷……”

“民国时在南京做过古籍修复,”莫玄转过身,阳光落在他眼里,亮得有些晃眼,“后来去了台湾,去年才把骨灰迁回来。”他从抽屉里拿出个相框,里面是张老照片:穿长衫的青年站在戏园门口,手里揣着本《拜伦诗选》,眉眼间的温柔和莫玄如出一辙。

“他总说,小时候时弄丢了两个人,”莫玄的指尖轻轻划过照片上的青年,“说那其中人喜欢拜伦,喜欢吃桂花糕,还喜欢在雨天拉小提琴。”

谢安的指尖掐进掌心,疼得很真切。他想起梦里有个人,总在雨天坐在窗边拉《沉思》,小提琴的象牙柄上刻着个模糊的“安”字。那人拉琴时会笑,眼里的光比琴弦还亮。

十点的会议开得很顺利,甲方对修复方案没什么意见,只强调要保留老宅的“历史感”。散会后,莫玄让谢安跟着去老宅现场勘查,车开了四十分钟,停在条窄窄的巷口。

推开斑驳的木门,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墙果然爬满蔷薇,只是花期已过,只剩光秃秃的藤蔓;书房的书架蒙着厚厚的灰,谢安伸手推了推,果然有个格子是空的,边缘有明显的磨损痕迹。

“找到了。”莫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拿着个手电筒,照向书架内侧,“暗格的机关在第三排,倒数第二本书。”

谢安依言抽出那本书,是本1946年版的《拜伦诗选》,纸页脆得像枯叶。他刚握住书脊,就听见“咔哒”一声轻响,左侧的书架缓缓移开,露出个半人高的暗格。

暗格里积满灰尘,放着个黑色公文包,锁扣果然是黄铜的,刻着朵蔷薇。谢安的呼吸屏住了,梦里的画面和现实重叠在一起,让他头晕目眩。

“打开看看。”莫玄递过来把小钥匙,“老锁匠配的,说这种民国锁不难开。”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锈涩”的摩擦声。公文包打开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里面没有机密文件,只有支象牙柄小提琴弓,马尾早已朽坏,象牙柄上刻着个模糊的“安”字,笔画的尾端带着个小小的勾。

谢安的指尖触到那字的瞬间,天旋地转。

他仿佛又回到那个雨夜,雷声在头顶炸响,他手里握着枪,枪口对着眼前的人。那人穿着白衬衫,胸前渗出血迹,像朵绽开的红梅。他说:“谢安,我在意你啊。”声音很轻,却像子弹穿透了他的心脏。

“谢安!”莫玄的声音穿透混沌,带着焦急,“你怎么了?脸色惨白!”

谢安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瘫坐在地上,额头全是冷汗。莫玄蹲在他面前,眼里满是担忧,手在他额前悬着,想碰又不敢碰。

“我……”谢安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莫玄,你信转世吗?”

莫玄愣了愣,随即笑了,伸手拂开他额前的碎发,指尖带着熟悉的温度:“上周整理爷爷遗物,发现张老照片。”他拿出手机,点开相册,照片里的军装青年站在戏园门口,怀里揣着本《拜伦诗选》,眉眼间的温柔,和此刻的莫玄如出一辙。

“爷爷说,他小时候时爱过一个人,弄丢了。”莫玄的指尖轻轻划过照片上青年的脸,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还说,如果有下辈子,要在戏园门口等他,手里多带块桂花糕。”

谢安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公文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想起那个焚尽纸的夜晚,那人递给他的油纸包里,桂花糕的甜香混着雨水的潮气,原来早已刻进了骨血里,轮回两世都没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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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纪年
连载中鸢尾白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