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还未来得及细想,眼前的景色又瞬间颠倒扭曲了起来。
再度醒来,回到了婚礼的第二天。
趁着苏妮法熟睡,尔琳洛斯以灵魂的状态蜷缩在绒毛地毯上,呆呆地盯着虚空,陷入沉思。
幼时父亲米尔,曾经带着好奇的她前往过阴暗的底狱。倘若真的要用一个词去形容那里的景象,尔琳洛斯想到词穷,也难以准确地描摹复述出来犯人们可怖的模样与环境。
彼时还是旧时代,法典并没有更迭,“民主”“人性化”也没有从民众的口中冒出来,加上对于屠夫尚未有完善的条例去束缚,一切都维持着最古老、最放纵、最残忍的状态。
也就在那一天,尔琳洛斯知晓。
□□上的折磨不是最糟糕的,精神上的牢狱,才是无法挣脱的枷锁。
潮湿的池水里,生锈的铁链仅仅拴住了犯人的手腕,有的年久失修,哪怕轻轻挣脱就可以逃离。但犯人们只是满身伤痕,呆滞地浸泡在黏绿的池水之中,嘴角残留着意味不明的笑,皮开肉绽的伤口被发白泡肿,也不愿意动一下。
两边的石壁上,无数的青冥灯代替照明设备,散发出诡谲的光芒,照耀在他们无神的面孔上。
“父亲,他们是死了吗?”
尔琳洛斯再也按耐不住,用斗篷捂住口鼻,掩盖胃里的翻江倒海。
见状,米尔连忙宠溺地蹲下,将尔琳洛斯瘦弱的身躯搂在怀里,宽大的手掌盖住她飘忽不定的视线。
“不。他们都还活着。”
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尔琳洛斯耳畔。
“那为什么他们会被这样控制,却不尝试逃走?”
尔琳洛斯酝酿着启唇,努力遗忘掉脑海里可怕的画面,身体却还是不自觉地发抖。
“他们逃不走的不是青冥灯,是自己的心魔。”米尔沉默了良久,还是牵着尔琳洛斯的手,离开了地下室,“心魔越大,那么心界就难以逃离。”
“什么是心魔?”她情绪稍微平稳了一些,接着问道。
“我也不知道。”米尔拍了拍尔琳洛斯的后背,企图安慰她,“我只知道,如果一个人,她的过往,就算随意揪出一个瞬间,都是幸福而快乐的。那么青冥灯就对她没有影响。”
尽管已经走出去很远,米尔的手还是没有移开,罩在尔琳洛斯的眼前。他们踏着螺旋台阶,一步步,从黑暗走向了光明的出口。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移开手掌,耀眼的阳光霎时间布满尔琳洛斯的视野,刺激得她不自觉地挡住眼前。
伯爵米尔高大俊朗的身形屹立在她眼前,即使半蹲下来,也给人无尽的压迫感。他背着光,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记忆碎片到这里,就分崩离析,像是笼罩着照片上的一层迷雾一样,挥散不去,让人焦急又无可奈何。
“但是我们的尔琳洛斯,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公主,一定不会被青冥灯轻易影响的,对吧?”
黑色的人影轻轻发问。
但是和从前的回忆不同,青冥灯下的故事,似乎会揭开掩盖,露出里面不易察觉的微妙偏差。
小女孩的身影微微颤抖,干裂的唇欲言又止。
她乖巧地点头,心里却只有无尽的恐惧。似乎米尔重金属般的低音,使得她灵魂深处都在颤抖。
但是却无比熟悉,像是素未谋面的故人。
尔琳洛斯咬牙起身,捂住头,冷汗浸湿了衣襟。
像谁呢?
她强忍身体上的不适,顶住疼痛,努力拽住记忆的线头。
“叮铃——”“叮铃——”“叮铃——”
声音打断了尔琳洛斯的思绪,她偏过头才发现,苏妮法面容痛苦,正吃力地伸长胳膊,摇响床头的铃铛。
因为共情的缘故,尔琳洛斯身体的不适,正是来自于苏妮法的感官。
尔琳洛斯叹了口气,暂且抛去诸多疑问,认命地躺回了地毯上。
凭心而论,其实以最初的目的来讲,尔琳洛斯对于死不死这件事情完全不抵触,但她绝对不允许自己不明不白地死了,或者邋里邋遢地挂在心界里,和那群行尸走肉一个模样。
所以诸多的疑问只会燃起她的斗志,比如现在,她真的非常想弄清楚真相是什么。
好比一场游戏。
漫长的生命结束之前,能玩一场游戏,也算是不错的魔生体验。
如此想来,她便容忍了自己莫名其妙的求知欲,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
思绪回到现在。
铃声响起的瞬间,一道身影便迅速推开门冲了进来,俨然一副等候多时的模样。
这样的速度,还有偌大的宫殿的距离。尔琳洛斯推算,这人估计巡逻范围压根就没有超过多少米,一直徘徊在苏妮法房间门口,等候指示。
她玩味地扯了扯嘴角,飘在空中托着腮,很有兴致地打量来人。
骑士塞尔,是这个名字吧?
啧啧啧。
别看一副冷漠疏离的面容,面对苏妮法的时候,他银色的瞳仁,简直能喷出来炽热的火。
“公主,怎么了?”他向来平静的声音,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
但此时苏妮法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嘴唇费力地哼叫着,连一个音节都拼凑不出。尔琳洛斯蹙紧眉头,努力辨析,也分不清楚她要说什么,塞尔却一秒听懂了。
“我帮您喊医师。”未等苏妮法回答,他便快步跑了出去。
望着俊朗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苏妮法才松了口气,缓缓躺下,合上了双眸。尔琳洛斯知道,方才的动作,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她已经撑不住了。
剧毒开始蔓延在皮层之下,冷彻心扉。分明是炎热的夏日,苏妮法却宛如在极寒之地被风雪裹挟,不受控制地战栗。花妖有自生的保护性花清,可以抵御部分毒素,但是杯水车薪。
像是一株慢慢枯萎的花,苏妮法的身体,正在缓慢地凋零。
尔琳洛斯被迫合上了眼睛。
再度睁开眼眸,她又回到了最初到来宫殿时候的视角。
苏妮法从奢华的大床上醒来。但是她这一次,却记得所有人的名字,记得塞尔不是伊尔,记得昨天去店铺定做了首饰,记得今天要去做的所有的事情。
“曼妈妈,你听,我说的对不对。”软糯的嗓音里,带着肆意开朗,“先去找父皇请安,然后我再去给大哥带水果,再去三哥的书房里找老师布置的书,然后……”
“然后再去参加夜宴。今天的宾客主人,是大珠宝商的女儿,公主也要去和他们熟络熟络。”曼妈妈低头替苏妮法整理着裙子,笑得褶皱都堆在了一起。
“对,夜宴。”苏妮法点点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件鹅黄色的裙子真好看。”
景象虚化,尔琳洛斯来到了热闹喧嚣的宴会上。
身着鹅黄色裙子的小公主,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她如鱼得水朝所有人打招呼,却漏看了台阶,险些栽倒,多亏了一双绅士的手。
哄闹声此起彼伏,苏妮法窘迫地站稳,羞红了脸,抬眼望着来人。
她一眼认出,这是邻国年少有为的皇子,众望所归的接班人。
尤里浅浅一笑,绅士行礼后,还未待苏妮法回礼,便先行离去。
从此,澄澈的目光就这样追随那道背影,难以移开视线。
这是初遇,而后的事情,如万花筒般省略闪过。
尤里与苏妮法几次偶遇之后熟络了起来,少女一次心动,往后的心跳便难以遏制。她请求父亲替自己求婚帖,溺爱的国王答应,可却收到了邻国的拒信,信中语焉不详。
找不到也联系不上尤里的苏妮法开始着急,偷偷深夜离开,乘上了去邻国的马车。
一路上借着邻国公主的名号,加上苏妮法和尤里的绯闻早已人尽皆知,人人均当她是未来的皇妃不敢阻拦。她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尤里卧室前,叩响了尤里的房门。
她来这里,只要一个答案。
而许久前来开门的灵花公主,便给了她这个答案。
看到此,尔琳洛斯嗤笑一声。
诡计多端的坏男人。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要不是她就在旁边看着,还说不定被尤里糊弄过去。
踩到苏妮法裙角,让她重心倾斜的就是尤里。为的就是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而后面的事情更不多说。
偶遇是蓄谋已久的相遇。
暧昧是刻意制造的暧昧。
彼时苏妮法不清楚这一切,而尔琳洛斯已经看穿了一切。
苏妮法看中的是尤里这个人。
尤里看中的,则是苏妮法身上珍贵的花清。
解毒的神药。
可是什么毒,只有花清才可以解?
尔琳洛斯太阳穴猛地一跳
——不是花清可以解毒,是苏妮法的内丹。
妖的内丹,具有与其本体同样的功效。昙花妖经过演变,即使凋谢亦可第二天重生,生命短暂却能获得新生,如此延续生命。
那么需要解的,一定是与昙花相悖的毒。
尔琳洛斯怔愣在原地。
生命短暂的反义词,是永恒的生命。
血族生命很长,但并不永恒。
但她知道有一个地方,一定能赐予人们求之不得的礼物。
众神墓。
那里关押的魔煞,都是永恒不会枯竭的力量。**上只告知了这一点,却从未警告过世人。
凡人之躯难以承受众神墓的魔力,冒险前去,非但不会得到力量,反而会被诅咒。
诅咒什么呢?
低声飘渺的吟唱,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繁复的咒文看似陌生,但又无比熟悉,好像曾经千百次响彻她的耳畔。
“诅咒你,诅咒你如我们一样,被困在极寒之冰里,不见天日。”尔琳洛斯放下了紧捂着头的手,喃喃地复述着。
她骤然睁开双眼,深邃的眸子里,零星的猩红染满了瞳仁。
尔琳洛斯后退两步,诧异地张开了唇。
中了毒,哦不,诅咒,说明什么。
说明,灵花去过众神墓。
还有。
她也去过众神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