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漫长无比,慕格贪恋地望着花田尽头并排坐在一起的孩童,直至视线模糊,边界化作空白的虚无,才不舍地收回目光。
他怔忡地叹了口气,身上与额头满是汗珠,胸口诡异的闷热卷土重来,挥散不去。好一会他抬手,才惊觉脸上泛着凉,滴滴泪水滑落。
“老大?”恩底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木门被敲得咚咚作响。
慕格回过神来,哑声问:“几点了?”
他睡时天黑,醒来房间里仍旧一片昏暗。
“已经晚上了,老大!花街游神会都要开始了!”
慕格揉着眼睛起身,脑海里还在回想着那个梦。
那孩童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分明是小时候的尔琳洛斯还有自己。
但是身为血族,尔琳洛斯已经少则千岁往上,他作为人类肯定是不会有如此长的寿命。更何况赤色墓园开放日,那是史书典籍上记载的事情,他怎么会亲身经历过?
骤然灵光一闪,他回忆起第一次练剑,尔琳洛斯别扭询问他的问题。
“你去过赤色墓园吗?”
赤色墓园,长老院的地盘。
俨然是他未曾涉及的领域,他下意识地否定,可自那一霎那,心下却涌动着熟稔的感知。好像很久之前,真的经历过一般。
尽管梦里的事情异于常人能理解的范畴,慕格还是综合了种种端倪的踪迹,得出一个结论。
或许他和尔琳洛斯遇见过。
甚至还可能救了她。
他费力地奔跑,用力拖拽着她无力的身躯,不正是要把她从地狱般的场景里面救出来吗?
被用作肥料,培养着所谓的圣物。使用违禁药品扩张血管,瘦弱的皮肤上,满是喷张蠕动的青筋,青青紫紫地凸显在白皙的表层下,任由贪婪的根系索取。
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块好肉。
而喂给她红河车药丸的,就是接受采访,对尔琳洛斯满眸宠溺的长老帕尔斯。
思及尔琳洛斯自愈的方式,慕格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纵然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见过诸多血腥的场面,他还是不免被深深震撼,难以回神。
喝自己的血来自愈。
彼时尔琳洛斯肯定是有知觉和嗅觉的,她吞咽的神情痛苦不堪,便是最好的证明。
那为什么后来她失去了味觉和嗅觉呢?
估计和这段经历脱不开干系。
一瞬间,思绪宛如穿梭到了百年之前,来到了他蹲坐在田埂为她疗伤的时刻。
自幼生活在皇宫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牧首,以为天下之大,和棋局上的白子黑子般,再精明算计步步为营,不过都在掌控之中。
也在那一天,他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许多事,只是掩盖在了泥土之下,不被世人所知。
多么残忍,多么无能为力。
可推论只能止于此刻,再往下回忆,他的头就开始钻心的疼。
“喂!”恩底探出头,“收拾好没有,队伍已经从远处过来了。”
慕格整理好心情,暂且搁置这件事,随意穿衣束发,利落起身。
他和恩底在幢幢楼房上飞奔,踏着屋脊大迈步朝着广场中心走去,不消片刻就到了花街游神会的地点。
他们找了个屋顶坐下,俯瞰着脚下的情形。远离了人头攒动的人群,看得倒也清晰。
皓月当空,家家开始燃起焰火,声传至街巷,黑夜映得如同白昼一般。酒肆花窗觥筹人影交错,远远望去,尽是流光溢彩的景象,宛若长龙盘踞在帝都之上。
“开始了!”恩底兴奋地指着远方。
慕格顺着望去,花车已经向着这里驶来。或是童话主题的缘故,这次的花车重做成了造型奇特的卡通人物,引得小孩子高兴地簇拥在街边,开心地交谈着。
广场的正中间,柴火已经聚拢在一起,泼上了油,滑腻地在光线下闪烁着莹莹波光。
负责的官员投了一根蹭燃的火柴进去,瞬间火舌就吞没了木料,蹿得奇高,熊熊燃烧起来。
火堆之上的留了一个端口,方便最后一个花车的十字架插入进去。
老节目了,焚烧黑暗女巫人偶。
因为后世认为众神墓开启的灾难,与黑暗女巫的背后操纵脱不了干系,所以年年都会在圣灵节的末尾烧毁女巫人偶,来洗走霉气,换来新一年的好运。
“老板,这桌子不稳啊!”慕格脚下的饭铺,客人不满地晃动了下木桌。
老板忙不迭地上前,但手头没有什么能用的工具,顺手掏了一本书垫在桌腿上,竟然刚好稳住了。
“谢老板了!”客人愉悦地笑了笑,而后谨慎地打量着,“这书不贵吧?”
“哎呦,废书一个,卖废品都没几个钱。”
“哦,我知道了,讲那个血族公主生活的书?我妈小时候最爱看了。”客人大着舌头乐呵呵道,继续抿起小酒来。
声音很大,一词不落地传入慕格耳中。
他心头一酸,许是想起昨夜被驱赶的经历,眼底有碎冰凝结,却很快悄然融于黑夜。
公主庄园的方向一片漆黑,连光亮都未曾有出现,和此刻的繁华形成鲜明对比。
慕格心下一紧,隐隐的担忧在心头涌动。可下一秒却收回视线,不由地嗤笑自己一声。
都被赶走了,还惦记她做什么。
他赌气般地扭过头,仍旧对尔琳洛斯的态度耿耿于怀,目光却始终不自觉地游离在远方的庄园,心不在焉。慕格放弃般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
他摸了摸临走前带出来的礼物。现在正拴在自己的腰带上。
这是之前答应给尔琳洛斯的。
是一个捕梦网。用蚕丝织就,撒上了金粉,还挂了很多尔琳洛斯会喜欢的红宝石。比世面之上的要华贵艳丽很多,夜空下闪烁着点点荧光。
慕格小时候,母亲还在世时,每当他做噩梦,都会用捕梦网轻轻地煽动。说这样,噩梦就被套走,再也不会扰乱他了。
所以提到要送给尔琳洛斯什么时,他的脑海里鬼神时差地想起来这个。
慕格不擅长做手工,笨手笨脚地做了好几遍,才像模像样了起来。
他低头,长睫敛住思绪,摆弄着手里的捕梦网。
等一会结束了花车游行,他就送去庄园,给尔琳洛斯。
就当她的新年礼物好了。
*
不知过了多久,表演进行到了末尾,身着红袄的人们跟在花车后面,全部拥挤到了广场上。
灵族长老就位,弥花站在最显眼的位置上,一手捧着魔法石,一手攥着权杖。
她偏爱素净的颜色,如今也穿上了鲜艳的色彩,喜气洋洋,迎接新年的到来。
不知是不是慕格的错觉,弥花似乎往他的方向张望了一眼,确认后敛起视线,严肃的面容上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好了,好了!”长老拍手,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焚烧女巫前,灵族祭祀会进行新年的祷告。
“又要听这群老顽固叨叨了。”恩底崩溃的揉了揉额角,“哎,慕格,咱们要不然回去吧。”
灵族长老用扩音石加大音量,重复着与前些年没有什么不同的祷告词,像是午夜电台的广播一样,令人昏昏欲睡。
慕格也条件反射地打了一个哈欠,点头答应,正欲起身离开,听到接下来的话,却生生顿在原地。
“大家也知道,弥花祭祀曾在多日前占卜,得到了一个恐怖的结论——尔琳洛斯会对皇国的未来有严重的危害。”
台下的人们瞪大眼睛,细细簌簌地讨论起来。很显然,他们知道这个传言。
“可是在教堂议会上,却遭到了辩驳,因此弥花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她反复钻研,还是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结论。灵族多日来走访群众,查阅古籍,甚至再次去往众神墓的封印处,试图找证据佐证预言。”
“今天,我们在此宣布,我们成功了!”
“经过不懈的努力,灵族找到了曾侍奉过伯爵米尔的魔仆,他亲眼见证过百年前众神墓开启的灾难!尽管血族暗地追杀,但他还是勇敢地活下来了……”
一个瘦弱的黑色身影被搀扶上台,兜帽被骤然扯下,银白色的发丝如碎银披散下来。
慕格瞳孔微缩,即使这么远的距离,但还是认出了他——那日被打铁铺老板认作小偷的人!
“亲爱的白岁,你无需害怕,只要揭露血族残忍的阴谋,灵族会保护你的安全。”灵族长老温和地偏头,徐徐鼓励道。
望着簇拥的人群,白岁瑟缩一下,良久才启唇,声音里都掺杂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众神墓里,关押着怪物其实是血族饲养的魔煞。他们秘密与魔煞签订血仆契约,只要时不时解开封印,让他们大开杀戮,魔煞就会赐予血族永生。”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面面相觑,慕格也愣在原地,浑身僵硬。
他们从来不知道众神墓里面有什么,只知道一旦开启,便是人间炼狱。血族奉命看守,皇国上下将其捧得极高,视作保家卫国、敢于涉险的英雄。
谁知道还有这样肮脏的交易。
“但是血族本身就可以长生不老。”群众里有人高声异议,说出了大家心中的疑惑。怀疑的目光又重新聚焦在白岁身上。
“纯血统血族才可以。”白岁虚弱地咳嗽着,病态咧开唇,“普通的血族,只是活得久一点。而众所周知,自伯爵米尔和夫人去世,纯血统就剩下一棵独苗。”
慕格艰涩地垂眸,不辨喜怒。
这是真的。
血族的长寿命不过是人们认知上的误区。
而这样,他们需要众神墓的原因就说得通了。
因为所有人都想要永恒的生命,都不想面对死亡的恐惧。
发皱干枯的皮肤,衰竭的器官,还有苟延残喘的身躯。
害怕汇聚成贪念,最终释放出**。血族画地为牢,将自己囚禁在贪婪的樊笼里。
“亲爱的白岁,还有一个重点你没有强调。那就是血族怎么开启封印呢?”灵族长老扬眉一笑,淡淡地引导。
“尔琳洛斯。”白岁咳嗽得更厉害了,“尔琳洛斯的纯血统可以唤醒圣物圣洁蔷薇,它是开启大门的钥匙,同时也是关上大门的封印。”
“提出这个建议的,也是尔琳洛斯本人。只有纯血统,才知晓真正血仆契约的缔造方式。”白岁斜睨了一眼台下惊恐的人群,“我想今天到来的也会有血仆。你们自可看看,红色蔷薇的印记可以随意抹除。”
“真正的血仆契约,是银蓝色的圣洁蔷薇。”
短短几个词,像是炸弹一般轰入人群,连带着慕格的耳膜,都出现了待机的“嗡”声。他铁青着脸色,回想起自己胸口的痕迹,沉默下来。
所以,尔琳洛斯给他签订的,是和众神墓里魔煞一样的契约,是吗?
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害怕众神墓无法开启,所以汲取他的生命,来为自己续航吗?
慕格黑曜石般的双眸划过一丝错愕,紧抿着唇,阴冷的后怕席卷他的思绪。他捏紧手中的捕梦网,脆弱的木柄霎时间化作粉末,随着微风飞扬。
“大家不必惊慌!”弥花启唇,还是一如既往的优雅,“由于我们发现的及时,血族的圣洁蔷薇种子并没有发芽。而能够催动圣物的人,也被我们抓住。”
慕格惊讶地抬眸,顺着看了过去,眼皮跳了跳。
果然,远处的十字架上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再也没有了往日里嚣张跋扈的神情,如今脸颊瘦削了下去,连手腕都纤细了一小圈。皮肤病态苍白,眼神空洞无物,如同寂灭的烟火。哪怕被送上了火刑架,她脸上也没有多少抗拒,乖巧异常,就这样恹恹地被捆住,像是掉落神坛的孱弱妖魔。
纵然心中因背叛而愤恨,可慕格突然觉得见到她落败的模样,自己并不开心。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手指紧了紧,跳下屋顶,朝着人群挤了过去,努力想要突破重围,但人实在是太多了,他淹没在狭小的空间里,寸步难行。
“烧了她,烧了她!”
民众瞬间反应过来,沆瀣一气。无数张嘴张张合合,汇聚成同一道愤怒的声音。
炽热的火焰炙烤着皮肤,烫得空气扭曲,模糊了尔琳洛斯的视线。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越过人群,和慕格慌乱的眼神对视。
她实在是太累了。
从出生的那日起,长老院觊觎的算盘便从未停止。她多么想离开这里,但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如今能够解脱,她再高兴不过。
不同于梦境里的场景,她终于能选择自己死亡的方式。
不是在冷冰冰的悬崖峭壁,而是在温暖的火堆里。
尔琳洛斯的意识逐渐恍惚起来,却幸福地勾起唇角。
好暖和。
像是回到了城堡,她舒服地躺在吊床上,一旁别扭的少年坐在壁炉边,为她烘暖了壁炉。
只不过那天窗外飘扬着大雪,不似今日晴朗。
尔琳洛斯阖上眼皮。
她的棋已经下完了。
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慕格,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