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庄园,天已经黑透了。
慕格思绪游离地走进图书馆,并没有在桌子旁边的皇座上看到熟悉的身影。
以往会没骨头似地瘫在毯子上的人,此刻竟没有了踪迹。
他寻遍了尔琳洛斯也许会去的每一个角落,心情也从起初的恍惚不定变得慌乱。
慕格焦灼地蹙紧眉,停在她的房间门口,望向黑漆漆的屋内,不知所措了起来。
木桌上的香薰火苗渺小到看不清晰,只剩滑腻的蜡油漂泊在棉条的周围,其余的半凝固在蜡底。
夜晚的城堡格外寂静,大部分魔仆赶在瑰色黎明之前打扫工作,就回到房间休息去了。相较于这里的死气沉沉,远处的仆人房间倒是灯火通明。
“你没有遵守承诺。”淡淡的声音骤然响起,惊得慕格四下打量,这才在幽暗的视线死角里发现尔琳洛斯蜷缩的身影。
她张开红瞳,如同潜伏在黑夜里的野兽。
“我……”慕格迟疑了半晌,又闭上了唇。
他不可否认自己的确在外拖延了许久才回来。
心底油然而生的逃避和排斥,使得慕格踌躇了很久才迈进大门,企图鼓起勇气去探寻想要得知的真相。
“路上遇到了意外。”他顿了下,最终还是生硬地解释。
昏朦的视野里,那双耀眼的红色隐没了起来。
尔琳洛斯闭上了双眸,似乎在考量他话语的真实性。
慕格径自掠过,沉闷地踏步上前,驾轻就熟地从抽屉的格子里拿出佩剑,煞白的剑刃散发出冰冷的光辉。
“尔琳洛斯大人,在下有个猜测想要印证,不知大人可否帮忙一试。”他恭敬地弯腰,语气客气疏离,从前桀骜不肯屈下的脊背,此刻却甘愿臣服。
尔琳洛斯自然注意到了这些微妙的差别,平静地抬眸,良久颔首:“可以。”
慕格意外得知佩剑的验证方法,对血族起疑,最终知晓母亲的去世与血族脱不了干系,心中生恨。
水晶球里重要的一环终于印证,足足提前了好些年。
这就是进度轨迹加快的一项标志。
她应该开心,不是吗?
“怎么帮你。”她启唇,佯装不知晓的模样。
“多谢大人。那就斗胆借用大人的血一用。”慕格利落地上前,揽住尔琳洛斯伸上来的手掌,轻轻一划。
力道极轻,生怕弄疼了她,血痕隐没许久才微微渗出血珠,酿成一滴,但也足够。
借着惨白的月光看去,仅一瞬,血珠就迅速吸入剑刃,消失不见。
慕格怔愣了在原地,结局已定,一路上的煎熬烟消云散,他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大人,可知道这柄剑的来历?”他艰涩启唇,不敢直视她的眼眸。
“当然知道。”尔琳洛斯浑不在意地扬起唇,目光冷峻地嗤笑一声,“手下败将的东西罢了。”
“手下败将……”慕格迷茫地呢喃,攥紧手中的剑,“那大人可还记得,这个手下败将的名字。”
尔琳洛斯不屑地起身,闲庭信步地溜达回吊床上,喟叹一声:“慕格,这么久你还不了解我吗?”
她探进胸怀掏出罗盘,肆意摆弄:“我的手下败将多了去了,哪有闲工夫,去挨个记这些失败者的名号。”
慕格骤然回想起那日,尔琳洛斯站在高台上睥睨四下逃窜的魔仆,戏弄地号称是游戏,召唤倪克斯吞噬杀戮,鲜血浸透了花园里的泥土。
是啊,仅一日死掉的人就不胜少数,她怕是瞥一眼都嫌浪费时间,哪里会知晓呢。
“大人为何杀她。”慕格忍住心中波涛汹涌的情绪,嗓音嘶哑。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还在心里拼命为尔琳洛斯找托词。
万一她不是故意的呢?
万一和自己想象的不同呢?
可很快,她就戳破了他的所有幻想。
“慕格。”尔琳洛斯偏过头,满是讥笑,“我杀人从不需要理由。”
“可是大人,那日您清理魔仆,是因为他们都是长老院的眼线。”
“哈哈!”她笑出声,惊讶地捂住唇,“谁告诉你的。”
“赫连大人。”慕格心沉了下去。
“哦我倒是忘记了,赫连总爱说这样的谎话。”她打了个哈欠,好似没有发现慕格阴沉的脸色,“当然不是,我不过随机点了几个人玩一玩,哪知道他们这么不中用,全都死了。”
她语调随意,仿佛不过是捏碎了几只蚂蚁。
“玩一玩吗?”慕格的眸色黯淡了下来,黑曜石般的瞳孔出现了裂痕。
自言自语完毕,他哑然失笑。
“好了,慕格,我累了,你走吧。”她说罢,就躺回了床铺上。
慕格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几近磨牙凿齿地挤出几个字:“是,大人。”
“不,你不懂。”她懒洋洋地摩挲着罗盘,“我是让你走。”
他不敢置信地抬头:“什么?”
“我想我厌倦拥有血仆的生活了。”尔琳洛斯闭了闭眼,“所以,你可以离开了。”
慕格望着她,默了良久,似笑非笑地起身。
他勾起一抹恶劣的笑,眼尾昳丽发红,嗓音却比任何时刻都要温柔。
“是,大人。”
少年挣扎起身,死死地抿住唇,没有丝毫留恋地迈步离去。
“等一下。”散漫地语调陡然响起。
慕格停顿在原地,没有转头,似乎希冀着什么。
“把佩剑留下。那是我的战利品。”对方还是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姿态肆意嚣张。
寂静的空间,铁剑“当啷”落地的声音刺耳。
脚步声迅速隐没在听觉里,很快消失不见。
*
尔琳洛斯无力地扶着墙边,一步步向黑暗中走去。
地下室很久都未曾有人来过,青苔爬满了石阶,一不小心就会打滑跌倒,她格外小心。
入口处,裹着黑色斗篷的瘦弱身影等候多时。
“大,大人。”他迎了上来。
“药准备好了?”尔琳洛斯虚弱地启唇。
“备,备好了。”白岁迟疑片刻,摘下兜帽。
银白的长发顺着动作滑落,映着他苍白如玉的面容,风花无缺,身上似乎只有黑白两色,阴柔的姿态介于性别的边界。
尔琳洛斯自然地接过他长袖中一个不起眼的小瓶,神情不复从前的蛮横,恹恹地注视着手里的药丸。
“大人,吩,吩咐的事情已经办成。”白岁结结巴巴地继续说着,伸手指了指药丸,“这是从铃铛商人,那,那里进的红河车,提,提炼出来的。”
尔琳洛斯点点头,睨了他一眼:“你手怎么了?”
“脱臼而,而已,谢谢大人关心。”白岁轻声道,勾起唇笑了笑。
地下室上方传来微弱的声音。
尔琳洛斯屏息听了听,和白岁交换了眼神,后者摇摇头,她才松口气。
“还有别的事情吗?”她欲离去。
“还有。”白岁无辜地歪了歪头,徐徐道,“克斯特大人那边,已经得手。牧首身患重病。”
“白岁,你真是世界上最厉害的魔药师。”尔琳洛斯扯了扯唇,疲惫地笑了一下。
“不敢当。没有替大人,治,治好嗅觉和味觉,白岁就不会是成功的魔药师。”
“不怪你,我是心病。”
她垂下目光,敛去破碎的神色。
“我还有一事,需要你来帮忙。”
“大人吩咐。”
“我想要一种药。喝了之后,可以让我忘掉对某些人的情感。等我再遇到他时,虽然认识,但如同陌生人一般,可以做到吗?”
“我会尝试。”
白岁缓缓退下,顺着密道离开。
尔琳洛斯倚靠着粗糙的墙壁缓缓下滑,蹲坐在地上。
她打开小瓶,将药丸吞下。本就微微发红的眼眶,像是无法承受疼痛一般,骤然猩红。
*
庄园外,整个皇国都变成了不夜城。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街道上传来阵阵欢呼声和歌唱的声音。烟花滑过歪歪扭扭的尾迹,最后砰然在天空中炸开,短暂地照亮了黑暗的夜。
人世间的喧闹穿过心蟠秘林,穿过空旷寂寞的庄园后墙壁,最后到达地下室时,已经隐约起来,但依旧难掩人们的热情。
零点时刻,全国的钟楼都不约而同地响起笨重的钟声。
圣灵节到来了。
又是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