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大昭灾情不断,春季疫情,夏季洪水,秋季干旱,好不容易捱到冬季,北方又暴雪不止。漠北草原的牛羊被冻死大片,于是饿得快要易子而食的漠北人举兵南下。
这场袭击来得又快又猛,大昭素来重文轻武,近几年的好收成把大昭的士兵养得膘肥体胖,没摸过兵器,更没练过阵,大昭的将军只顾着游山玩水,赏舞吟诗,连纸上谈兵的兵法都疏于演练,加上中原的身体扛不住北境的严寒,昭军连吃几场败仗,失了一城又一城。
眼看着漠北的铁骑就要直取玉京,躺在温香软玉美人怀中的大昭皇帝终于如芒在背,迅速命戍边大将军投降求和,赔粮食赔金银赔土地,又提出要将大昭最美的公主赠予漠北大君喜结连理,希望大君息怒,看在受苦的边境百姓份上,停止战争。
漠北大君从昭国身上捞了一大笔油水总算心满意足,答应求和,令铁骑撤出中原。但还有个条件,他要一位真正的公主,绝不能是皇族的宗室女,否则他将看不到昭国的诚心,只能再次举兵南下。
这可愁坏了皇帝。
皇后护着女儿,凶狠得像一只母狮,“反正晋阳不能去,她才刚及笄,这个年纪都舍不得她出降,更不要说去那蛮荒之地和亲!”
张美人以泪洗面,“那漠北的骨禄匐延都年过半百了!曦妙才十二,还是个娃娃,定是不能嫁过去给那老头子做妾的!陛下,您最疼曦妙了,怎么舍得让亲生女儿入龙潭虎穴呢?”
曦妙公主哇哇大哭,“爹爹,曦妙不要去。”
皇帝默不作声,只让宫女继续帮他按那疼得快要命的脑袋。
陈贵妃扑通往地上一跪,直直挺着背脊,“黎华虽已年满十八,正值婚嫁,但她与上官家的六郎情投意合,也是去不了的。还请陛下不要毁了两个年轻人。”
接着,王昭仪,邓婕妤,林淑容,凡是有未嫁女的妃嫔通通跪地,后宫慈明殿一时哭声震天。
皇帝大怒,“好了好了,都不许吵,朕自有定夺!”
此话一出,慈明殿刺耳的哭声戛然而止,只能听见被压抑着的,咕噜咕噜的啜泣。
皇帝头更痛了,摆摆手,“你们都出去。”
这节骨眼,晋阳却上前一步道:“父皇莫急,掖庭不是还有位‘公主’么?让她去呗。”
“赵钰清?”黎华嗤笑,“她也算公主?”
赵钰清,掖庭,公主。皇帝头渐渐不痛了,霎时豁然开朗。
对啊,晋阳不说他都快忘记掖庭还有个女儿。便宜女儿也是女儿啊,他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对漠北的诚意!
皇帝大喜,“从今日起,钰清就是公主了。”
于是十六年未曾有过公主封号的赵钰清终于在昭国危急存亡之秋被及时册封了。
如今皇帝只有一个顾虑,他根本没去看过那个生长在掖庭的女儿,所以也不知她容貌如何。骨禄匐延放话说要大昭将最美的公主送去漠北,若送一个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些丑陋的公主过去,恐怕会让事态越发严重。
不过赵氏皇族总体相貌优越,就算被母亲拖了后腿,生下来的女儿应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毕竟,女儿像爹。
想起那个女人,皇帝不由觉得厌烦。那个女人长得实在太普通了,五官模糊到丢人堆里都分不出来。
那个女人的父亲是个十分嘴臭的御史台大夫,仗着先帝给的虎胆竟敢当着众人的面将九五之尊骂得狗血淋头,所以他下旨拔了他的舌头,要了他的人头,家里的女眷通通入掖庭为奴为婢。
然而某夜醉酒,竟赐给那女人一夜恩宠,还让她怀上龙嗣,简直奇耻大辱。但他是个仁慈的皇帝,所以没取那个女人的性命,只丢在掖庭让她自生自灭。她倒也真不经活,诞下女儿后没几月便撒手人寰。
至于那个还没断奶便失了母亲的女儿,皇帝日理万机,儿女众多,哪里还顾得了?早抛到九霄云外。亏得皇后贤良淑德,派了嬷嬷和奶娘过去,才让那孩子捡回一命。此后待遇虽远不及其他公主,但也不至于缺吃少穿。
那个女人也不算一无是处,皇帝想,至少生了个女儿来解他的燃眉之急。
翌日晨时,前殿举行和亲公主册封仪式,皇帝颇为紧张地等待公主入朝觐见。
可千万别是个丑八怪。
远处,娴静的少女着盛装一步一步走向大殿中央,两侧大臣纷纷侧目,神色皆是一滞,紧接着殿内便响起此起彼伏的低叹。
竟是个美人,才破瓜之年就已有倾城之貌。
和煦的阳光打在她身上,使得她整个人都被覆盖上一层暖黄的神性,更显得姿容绝代,光采夺目。
皇帝也怔了怔,冲天的喜悦打上脑门险些让他昏了头,直到一声清脆的女声传入耳中才令他回神。
“儿臣拜见父皇。”
“免礼。”皇帝笑着说。
他望着台下低眉顺目的少女,这样纤细,柔弱,想来定然不会顶撞漠北大君。他不求此番送去的和亲公主能斡旋两国之间暗通情报,做出些惊天骇地的成就,只求能当一朵老老实实的娇花,给大昭几年安稳时日。届时他驾鹤西去,漠北若再来犯,便是太子的责任了。
眼前的少女显然符合他的要求,因此越发觉得当初赐给那女人一夜恩宠是个明智的决定。他也算是挽救大昭于水火,不至于愧对列祖列宗。
可当少女抬头望向皇帝时,他的笑便立刻僵在脸上。
圆圆的两枚杏目,瞳仁很大,很黑,聚出两点银光,不似其他看到大人会躲闪的孩子,反而直勾勾地看着他。
她竟不怕他!
这锐利似雪刃的眼神看着分明是个不识时务的犟种,对于和亲草原之事非但没有怯懦,反倒有点跃跃欲试。
出发前该让嬷嬷好好帮她约束下心性!
皇帝决心要拿出点九五之尊的威严,是以板着脸,压着嗓子问:“你可知朕为何赐你封号‘平宁’?”
这是赵钰清第一次走到前殿来。顿觉天地开阔,呼吸顺畅。
出发前嬷嬷还宽慰她说:“公主虽是去面圣,但毕竟也是父亲。圣上不会责骂您的,所以不要太紧张,也不要太害怕。”
她问:“为何会怕?”
嬷嬷笑:“您面圣后就会知道了。皇上九五之尊,不怒自威,昭国人都怕他。”
她固执道:“反正我不怕,又没做亏心事。我此去和亲是帮他解决麻烦,又不是给他添麻烦。”
嬷嬷又捂着肚子笑了,“公主不要嘴硬,那是朝堂。满朝文武百官的眼睛都盯在你身上,是个人都要怕的!就连每年殿试的新科状元也没有不紧张的道理!”
真假?她倒要瞧瞧。
结果今日一见,原来她未曾谋面的父亲,所谓的真龙天子也不过如此,依旧需要一个小小的公主来帮忙稳固皇位。都是为大昭做事,她自觉与站在两侧的大臣也没什么不同,两只眼睛一张嘴,两条胳膊两条腿,唯一的区别不过是这些大臣都比她高。
既从生养她的掖庭走出来面圣,便不能给掖庭的嬷嬷宫女姐妹们丢脸,所以赵钰清挺直了背,争取让自己不要比周围的大臣们矮太多,接着用清脆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漠北屡犯大昭边境,父皇为儿臣赐封号‘平宁’,有‘平干戈,求安宁’之意。此去漠北,儿臣定不负众望,为大昭带来和平与安宁。”
“知道就好。”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父皇和满朝文武都对你委以重任。骨禄匐延脾气不好,你过去后切记不要做出顶撞之事,更不要用今日看朕的眼神看他,以免影响两国友好。”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不过是个才满十六的小姑娘,故作倔强,沉重的盛装礼服压在纤细的身体上也不知能坚持多久。
皇帝忽的生出一股怜惜之意,“距离出发还有些时日,你可以向父皇提一个要求,只要合理,父皇都会满足。”
赵钰清想了想,“平宁想在玉京城里玩几天。”
她从来没出过宫,不想一出去便是被塞进和亲的轿子里。至少在临走前,要好好拥抱这片生养她的土地。
皇帝惊讶,“仅此而已?”
少女展颜一笑,“仅此而已。”
出宫的日子定在上元佳节,在太子的陪伴下,赵钰清在玉京城里玩了三天三夜。
但玉京是座很大的城市,据书中记载,上元佳节通宵达旦时,纵横交错的街道能同时容纳百万人行走,就算三天三夜也不能将整座城市看尽。
但这已经足够了。
她提着螃蟹花灯从街头走到巷尾,挨个尝试商贩叫卖的旋炙猪皮肉、盘兔、生鱼脍,最后上元节要吃的浮圆子、盐鼓捻头、蚕丝饭也全再回味一次。
她喜欢冬去春来时玉京潮湿冷冽的空气,喜欢玉京繁华热闹的夜市,喜欢缕缕烟火阵阵饭香,喜欢瓦舍里此起彼伏的戏曲杂耍,喜欢路上每个人洋溢的笑靥。
若玉京城被攻陷,她所喜欢的这一切将不复存在。那该是多么陌生的场景啊!
登上小楼,赵钰清倚栏遥望,一支巨大的烟花凌空绽放,将少女的面颊照得明亮光洁。
她不禁想,草原会有这般美丽的焰火吗?
“平宁很喜欢玉京城吧?”太子问。
“嗯。”她用力点点头。
“父皇只想偏安一隅,但我与父皇不同。”太子说着亦望向远处绚烂的火光,“以史为镜,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平宁,你此去漠北不过是权宜之计,待皇兄……”他顿了顿,没将那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转而认真地看向站在身旁的少女,许诺道:“待大昭修养好生息,恢复国力后定会接你回京。届时,你便是大昭最尊贵的公主。”
漆黑的瞳仁中映照出焰光的颜色,少女眼睛亮了又亮。
只要能重新踏上故土,尊不尊贵倒是其次的。
“好!”她发现嗓子像堵了石头,疼得很,“平宁就在漠北活着等到那一天到来。”
于是春节刚过完,赵钰清便挂着太子画的大饼出发了。
注: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六国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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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