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初遇师兄那段时日,问飞鸿总想不通:世上竟有这样的人么?
他自幼长在飞雪城,是城主唯一一根宝贝独苗,哄着长大,飞雪城里没人待他不好,况且此等富贵安稳地,人人以诚相待,问飞鸿半点血腥未闻,江湖的血雨腥风只在说书人的本子里得见一二。
那时风烟承仙人谕出世清剿江湖祸害,杀人从不问来处去处,因由也无关紧要。
一开始风烟几乎只把他当个玩意,飞雪城的少城主么,连城主都杀得,区区一个问飞鸿能有什么份量?但问飞鸿把他一句全然调侃的“师弟”当了真,跟在身后隔三差五一声师兄地叫……如今想想自己那会儿也是没皮没脸,方能成大事。
隔了八年之远,如今问飞鸿还是记得清楚。
师兄仿若无所不能,一路上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都做了烽火鞭下怨魂。尸山血海里,他拉着问飞鸿的手向前走,问飞鸿便觉得世上本就没什么可怕的,万般皆可斩。
飞雪城的小少爷自认天资卓绝,师父常哄着他说:飞雪城数代之内都未见这般奇赋。问飞鸿当了真,但他从来没心思问道求仙,不过是这么稀里糊涂地过着日子罢了,金丹劫也过得毫不起眼,他不过想要日复一日地这么悠悠度过,无所求无所执。
直到风烟负伤被困,问飞鸿才后知后觉:长辈撑起的那片天,竟也有层宵尽陨的一日。
彼时风烟待他已温和了许多,自己昏沉半醒与花月做局,还抬手拭问飞鸿颊边楚楚泪,玩笑般安慰道:“师兄能有什么事呢?莫要掉金豆子了,有损师弟好姿容。”
风烟的指尖比寻常还要凉上几分,问飞鸿触不得,放不开。
他青丝长垂,春衫下蝶骨如峰,随血咳起伏,留意到问飞鸿不忍的目光,还一抹残血支起腰身来,温言宽慰问飞鸿无甚大碍。
那是秋鸿刀在问飞鸿手中头一回见血,他到底没能狠下心取人性命,但也叫人筋骨断尽,此生再与大道无缘了。
问飞鸿脑中乱得很,时而是风烟病中苍白无血色的唇,时而是风烟吻他侧颊时春浓情郁的目光。他想起早在他无忧虑的少年时,师父便抚剑而叹,告诫他道:“飞鸿,人之一生,最忌回头。”
他尚不懂爱恨,不知道人之执念可以多深,便读不懂袁亦恩捧剑时的目光。
而后世事无常流……故人俱离散,独留他守一城风雪。
人是不能回头看的,身后只有苦海。问飞鸿听进了师父当年所言,于是头也不回地向前:先辈血仇冤冤相报,他偏要和师兄恩仇俱泯;飞雪城再无绝世炼器师,那便封了器冢,将旧章揭过,再寻他路造新的飞雪。
问飞鸿想要再谋一条出路,不于此世苦苦汲求一点灵力维系长生,亦非还灵气于天地再续纷争——问飞鸿觉得,人因欲壑不平而争执不休,但若是人人能得大道、乐安身,是不是便可止此不息之争?
倘若天水泉主是割开乱世的一柄刀,问飞鸿宁愿其永无出鞘之日。
遥念贪得的那几岁春光,竟都脆如琉璃。风烟爱听的那一折: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他隐约觉察风烟欢情之余的叹意,不敢言,不堪问,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见风烟独自将此事咽下。问飞鸿怎不知风烟打的什么主意,合着自己就这么百余岁可活,陪师弟尽兴一场没什么大不了,至于此身,本就将朽之木,无甚可惜。
自知此身无能堪负天下,但问飞鸿想,至多愿救一人足矣。
他元神离体,打飞雪城而出,远去三万里。
仿佛梦回十七岁那年,师父授他秋鸿刀,命他远去西南取天水,问飞鸿头一回入了人间。
业缘书里,七情六欲更通。问飞鸿翻阅此卷时,曾看见前人补笔,言此书之功可固道心,亦能生心魔。约莫是思绪更翩,一下不慎便自困其中。此时问飞鸿莫名觉胸中气郁,不由得想去飞雪城看看师兄眼下如何,但知业缘书之效,还是头也不回地离了北地。
这个时节,南边还暖着,似乎到了乡试时候,许多学子涌着求一条青云之梯,问飞鸿心道分明自己是书香之家出身,为何半点正经书读不进,只有些附庸风雅的诗文闲心。京洛途上前程拥挤,世间何道不如此?年华轻掷于此,若是时运相济,便能求问功名,若是不成,抱着四书五经做个不甘心的庸人,苦于柴米油盐,偶尔回顾圣人字句聊慰此生。
耕农劳碌,一年到头那点余粮还要成了税;战祸过处屋倾舍毁,多少人就此流离;只求生路者连叫苦的力气都不剩,何来冤谈何怨……诸如此般事问飞鸿也见怪不怪了,世间能遂愿者鲜,不成愿者才多。
但不当如此。
司空见惯,问飞鸿却没觉得这理所当然。
他幼时曾问师父:飞雪城外面是什么样?
飞雪城是师父留给他的桃花源仙人乡,不染俗尘纷扰,但飞雪城外的真切红尘才不管他多愁多惘,人生而百恼地痛着,生路难求,活路无踪。
冉蔚之作乱时曾对问飞鸿说,他所见匆匆行客,或富甲一方,或清贫潦倒,或情肠愁断,或叱咤风光,皆困于此命,茕茕不得安归。此人生于净业寺,又习得佛门功法,常年出入伽蓝,如何不知人之百八烦恼?冉蔚之行事虽错,但亦是想为苍生谋个出路,尽管问飞鸿认为复活宫希声也无事于补,宫希声当年做不成的,如今也未必可行。
问飞鸿于俗务中蹉跎了许多年,大道于他而言,几乎远得不必想。但如今他入业缘书再求大道,思绪最乱时,还是捡回了年少时一点妄念——
他想要世人各能安、免纷争、绝执恨,想要大世清平,想要同师兄两安赴云山。
若是仙人做不到,他便成仙人之上,夺千秋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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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城与大启已对峙数日。
大家一时未打出胜负,便开始互相攻讦,不知道打哪起的传闻,说风烟亲手弑师,如今问城主闭关,此等背信弃义之徒又待飞雪城有什么好心思?
此话传到风烟耳中时只惹他一笑,楚月空隐有好奇,但到底没追问。
风烟撂下书卷,“陈王那厮这么久还没动静,究竟在筹谋些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沈镇:“你还盼着他来不成?你不堪大动,指望我去和陈王打么?有没有点良心了!”
风烟笑道:“无妨,真到那时候我必声援你。”
沈镇拂袖,“风流云!你还真是没心没肺的玩意!呸,真不是玩意!”
给沈镇此番装模作样逗得乐了,风烟笑弯了腰,往椅中一靠,胡乱摸索桌上茶盏饮一口。
“唉,可惜我将那陈王阴谋放出去这么些时日,大概是太过匪夷所思,没几个人真信,当玩笑听过便罢。”风烟摇摇头,“陈王还真是,与当初那个冉蔚之一个德性。反倒是我这边,如今问飞鸿不在,我自辩可不像话啊。”
对此番旧事略知许些,沈镇愁道:“哪能啊,当真和盘托出也对飞雪城无益,你早些把谎话编圆罢!”
风烟倒是还一派自在,辩白与否他都不大在意,横竖这些年黑白不明,早都习惯了。
“月空。”他忽然望向正眼观鼻鼻观心的楚月空,道,“当年你听闻我杀袁亦恩之事,是作何想?”
楚月空无奈道:“师父,那会儿我尚是幼童,不明是非。”
“不妨,说说你那会儿心思便是,没什么可避讳。”
“约莫……约莫也不足怪,只是有些不甘疑心。”
风烟抚掌大笑,“是了,我这种人,做什么事也都不足怪的。因此旧事何必辩驳,任他们猜去想去,若是叫今朝揣测扰了前人泉下安宁,那才是我无能。”
楚月空尚且云里雾里,沈镇已摇摇头,早知此人自有主意,何必费口舌。
桌上温茶近冷,风烟再饮半口,觉出了几分苦味,便遗憾放下。忽然之间风烟屏息提神,飞雪城大阵似有异动,其放出神识扫查,不由得冷笑。
楚月空当即提剑在手。沈镇:“出什么事了?”
风烟:“王城派人来了。”
他捏指疾行,转眼便凌城前,远望大军如压阵,而领军之人,道袍飘飘没个正形——国师无铭。
风烟皱眉,烽火绕身一周盘围,火势极盛,将身周灵力皆烧殆,“不知国师驾临,又是有何事?”
今日无铭竟特地用了数十年前风烟与他见时那张旧面皮,笑意盈盈,看着便不怀好意,“风泉主好大气性,可是近来虚火动心?且消消气吧,我不是来找飞雪城麻烦,不过奉命行事罢了。看在你我师徒一场份上,可莫要为难我这老骨头咯。”
他轻轻嗓子,高声道:“今日我是来捉协助飞雪城反贼的二皇子回王城领罪,无关人等么,还是交由孤锋宫料理。”
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牡丹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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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