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孤锋宫携众“义士”自发北上,聚于飞雪城外,风烟略扫了眼,带头者除却李无涯李无恣二人外,还有天青门的门人。也不奇怪,天青门飞雪城结怨颇深。问飞鸿才继任那些年,天青门的老东西没少给问飞鸿脸色看,总爱端着世家门派的架子,觉得飞雪城笼络散修,行迹低劣,后来卒子出逃被飞雪城收留,则更是与飞雪城结了梁子。问飞鸿也不是当初少年,不乏手腕,自然不理会天青门隔三差五的衅行,虽如此,这帮人什么德性,风烟还是心中有数的。
不过说来也好笑,天青门弟子赵合意与孤锋宫同行讨伐飞雪城,天青门本身倒不言语,竟连这个叫板的底气都没有,充其量不过陈王座前一杆愚枪。
城楼远眺,浩荡荡启军列阵如云,只得风烟嘲声一笑。
他不是问飞鸿,没有那悲天悯人哀人之哀的心力,见此情此景,只觉得陈王筹谋多年,当真是笑话一桩。
“老不死自己残了疯了,还要拖我师弟下水,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风烟负手立于楼城前,一条垂绸随意系起发尾,任凛风逐过,“我偏不叫他如愿。”
沈镇叹了声,“与陈王斗法是一回事,守飞雪城是另一回事。但你之谋策,未免也太过了些。问飞鸿看过没有?他怎么说?”
风烟:“我叫他闭关疗伤去了,此事全由你我料理。”
沈镇沉眉,“风烟,别怪我没提醒你,临危之时,人是逼不得的。”
风烟仰首远望,喃喃道:“我何尝不知。”
见他这模样,沈镇知风烟心思,便摆摆手,“罢了,横竖我从来说不通你,白费口舌。和孤锋宫那帮人扯淡的废话我去替你说了,你专心对付他们便是。”
恰此时虚光烁过,楚月空恍身而出,给沈镇吓个不轻。
“师父、沈二城主。”楚月空道,“启军将近,是否启阵?”
风烟抬手——出自国师无铭,便笼飞雪城的锁护之阵皆起,盘列而出,如仙宫凌云,望之凛然不可侵。
飞雪城无弟子,至多只是些自愿投奔的散修做了门人,问飞鸿招人不问资质,一时间难结成阵,风烟便不拿从前那老几套,只教了些灵力结连的御敌之阵,由小辈自个琢磨去。
最麻烦的对手由他亲自料理。
风烟抬手之间,雷轰电闪,劫云南聚。他目色稍凝,以不及掩耳之势落降神雷,雷光青蓝,鬼魅般取人性命,赵合意手中剑还没能出鞘,便被青雷勾夺魂魄,短促痛啸后湮灭于雷霆间,已没了气息。
雷威未散,李无恣红绸一卷,拽着李无涯退开,雷火骤起,将赵合意尸身也焚灼去,余飞灰一捧,于大军前风散了。
李无恣咬牙,“好本事。”
他们虽犹隔数十里,但风烟早便炼化了飞雪城周边一切阵,草木生灵皆为耳目,她这一句自然也被听入耳中。风烟嗤笑道:“陈王怎么就派些这种货色来,欲炼天下归灵,可得先取我命。”
李无恣高声道:“变阵!”
启军列队变换,李无恣很清楚他们要做什么——飞雪城再如何也不过一城,修者可以辟谷,城中凡人又如何?只消围困飞雪城,与风烟周旋,城中自会粮尽援绝,到时候城中凡人死尽了,飞雪城又何以为支?
何必正面试风烟锋芒,这位凶名可不浅。
况且行前陈王与他姐弟二人交代过……战事之中人命最轻贱,尸骨血肉皆生灵力,不必怜惜。
风烟尚且余力轻松,此时不是发兵的好时机。李无恣下令,大军于风森谷谷口安营扎寨,暂稳不动。
气势上输了一个赵合意事小,贸然前攻失利事大,李无恣笃定飞雪城不会主动出手——毕竟他们结天下门派讨伐,借的是一个“义”字,而飞雪城尚有散修留城、盟友相帮,又何尝不是为义而行?既然如此,飞雪城便抢不得先机,只有挨打的那个才能叫苦,便是这样的道理。
李无涯安排人去勘探地形,命随军阵师铺开结界,切莫让风烟再施阵法,千里外被敌人夺了性命,这事太折士气。随军而来的有好些门派中人,天青门、遇水宗、三合关……有基业千百年的大门大派,也有欲借此番机缘一步登天的小宗门,飞雪城是块香饽饽,利字在前,说义气太可笑。李无涯便是得陈王之命来应付这些江湖人的,修士眼高于顶不屑与官府同行,要用这帮人为刀,还得李无涯周旋。
他忆起于王府中受教时,陈王执子落棋,云:“天下往来者,皆因利而聚。而心中有利者,才可为用。”
李无涯惑道:“为何?”
“无利者无求,无求者无欲,无欲者不可控诱,难以为子。”
陈王抬手时,腕袖稍垂,露出内腕狰狞旧疮。年幼的李无涯早擅察言观色,尤其是这些细枝末节,因此在李无恣尚且昏昏欲睡时,他便留意到了摄政王的过往一角。
不过也与他们无关。李无涯摇摇头,如今他们姐弟二人已是孤锋宫少宫主,再不是飘零无可依的乞儿,当一心为主做事,窥探陈王阴私可没半点好处。
他眼中仙门众人,无非嘴脸一副,都不必挂心。谁会在乎自己杀鸡的刀刃是铁是铜呢?
“这边也招呼下去,以免飞雪城遣人偷袭,入夜也不得松懈!”
李无恣受命负责行军安排,这会儿正半刻不歇,她一面说话,一面红绸甩至李无涯眼前,“你小子怎这么闲?还有空看书?起来同我干事,少偷闲了。”
李无涯手里书卷被抽落,他闷闷拾起,打崖石上起身,“飞雪城没理由出手偷袭我们,阿姐,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软似薄烟的红绸扫过面颊,李无涯被迫低头,被李无恣扼颈于掌中。她桃花眼斜起,玩味地瞥过李无涯,“你就敢这么笃定?”
见李无涯神色淡淡,李无恣也不管他,一甩红绸走了,由他上哪待着去。
按理说,飞雪城遣人偷袭他们,着实没有好处。飞雪城内无私兵,一帮乌合之众,倘若盟约是利锁相抗,李无涯敢断言飞雪城没有胜机,他们散沙般摇摇欲坠的利根本不堪一击,倘若再有损义字,何来胜算可言?
不知为何,或许是初涉战事,李无涯今夜总辗转反侧,带着随身的史书也读不进,心中仿佛有重石高悬,压得心气不畅,满身烦闷,修行也静心不下。
思来想去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李无涯走出营帐,于夜风中暂歇一口气。
这时候去找阿姐……她必已睡了,不论在哪儿,她总能安心入眠,这是好事。
明月如钩,杀人缄声。
李无涯瞥见远处巡营的火光似有异动,索性此时无事,便赶去一观——徒见惊尸倒地,竟连半分声息也无。
何人敢在营中作乱?李无涯握住腰上飞钩,警神以待,去叫醒了附近的兵卒,免得贼人趁夜脱逃。
飞鞭直袭,李无涯钩链相缠,与其拧斗。灵力初碰,李无涯便明白自己此回占不得上风,于是变换策谋,矮身避闪。
但也似徒劳。灵力震开,李无涯浑身灵脉凝滞,那人捻指便成阵,阵助鞭势,将李无涯一招击远,重甩在山石上。
好冷。
李无涯咽然片刻,手中飞钩不敢出,也未能再进半步。
夜袭敌营,犹着白衣。这样狂妄之人,除却天水泉主,还能有谁?
风烟好整以暇地收了烽火,轻扫李无涯一眼,如视走狗蚁虫,“孤锋宫的小子?”
李无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人,不过两招,却震他浑身灵力如凝,不得流运半分。骨头缝里都生出惧意——他见过许多人,并不会觉得什么角色值得畏惧,连权势滔天的陈王殿下也未有。但眼前的天水泉主灵力收放之间太过骇人,与上回见时大不相同,仿佛一把已出鞘的杀人剑。
“你是陈王的人,我留你一条命,回去给陈王传信。”风烟抬手启阵,冷笑道,“月空,今日到此为止吧,我们回去。”
阴影中的楚月空跟上风烟,李无涯这才发觉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到躲藏夜行的楚月空,若是这二人想取他性命,不过瞬息之事。
不知觉已出了一身冷汗,遭北夜寒风一吹,冷进骨子里。
而后耳边有喧声,或是有人发觉了营中异样,兵卒皆乱,远处火起彻夜,直到李无恣的长绸呼啸过耳畔,李无涯才堪堪回神。
“你在做什么!”
李无恣咬牙道:“滚回去!”
李无涯:“阿姐,我……”
他被一掌扇得偏过头去,只记得李无恣怒容,“战场可不是过家家的把戏,你这副样子,人家若想杀你,早就千次万次了!”
不杀他?为什么?
李无涯几乎听不见李无恣的声音了,脑海中盘桓着风烟方才所言,似乎明悟其中一线。
他知道了,知道了风烟此行缘由——简直是一桩阳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