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在闻听自己身世之后，问飞鸿亦背着风烟查了不少旧事。
二十余年前，先皇虽病弱，但尚且在位，陈王的声势还不如今日，早些年被温老太傅压了一头，来日必会报复，以固自己权势。
温氏满门屠灭，被定罪多年，问飞鸿无翻案之心，亦无返俗之意，只是会想，倘若没有这桩事，他如今会活成什么样子？
温归素——那是他曾经的名字。
或许他会是众星捧月的温家小公子，在书卷中，颇有些武才，如今已及冠多年，该借着祖荫混个什么官位，兢兢业业地办差。凡人不似修者寿岁千百，他这年纪放在凡人之中，该当成家立业的。
那会是极其寻常的一生——
在飞雪城主的立场上，问飞鸿理应收刀归去，与师兄、沈镇共商来日之计。但他若是温归素，此时说不定已上了青台前线，颅飞血洒。
怎样做才是对的？
放任萧成翎与这些散修北上，大启必乱，战祸难平，但若将他们截杀在此，陈王之令又实在荒唐，民有怨愤，上岂可不听？
“我学识浅薄，修养不足，唯独知道一件事。”问飞鸿抽出秋鸿刀，一扫虚尘，露出秋鸿凛冽锋芒，“以怨报怨不可为之。”
“此事之后，我会求陈王更改成令，万死无妨。”
刀风裹挟着河水，腾卷而起，直冲云霄。
散修在修界地位微妙，处境尴尬，问飞鸿心中清楚，才会大开飞雪城城门。然屠掠他人乃大不义，不义之军，如何入主天下？
“但今日，你们不可过青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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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轻拨茶盖，将白茫茫水雾撇去。
“哦？孤锋宫的人？”
他含几分笑意，却叫人触之悚然，向下扫去，“既然来了飞雪城，便也不必提什么孤锋宫的事了，先随我飞雪城的规矩。试仙大会还未了结，二位少侠便吵着要走，是我飞雪城招待不周，苛待二位了？”
李无恣：“哪里敢——飞雪城自然是极好的，但我们姐弟二人毕竟是孤锋宫弟子，师命难违呀泉主。”
“你们回去，无非也就是为了江南动乱之事。”风烟撂下茶盏，曲肘斜支，睨过孤锋宫姐弟俩，“仙盟盟主与飞雪城主已经出手，没什么可忧心的。小辈还是当安心修炼，莫要太掺和天下事。”
李无涯也拜道：“王城危矣，而我姐弟二人却不能于危难之际救国出力，于心有愧，于师有愧，望泉主网开一面。”
“这样吧。”
风烟笑道：“你们师长是哪位，我亲自与他说道，必不会怪罪你们。试仙大会只剩两日，就连这也等不得？战场凶险，让前辈赴汤蹈火就成，想必你们师长也不愿你们这般年纪轻轻就踏入战事中，还是以修行为重。”
李无恣与李无涯相视一眼，明白恐怕今日是无论如何都出不了飞雪城大门了。
“对了，飞雪城门外似乎来了几位客人，看着像你们孤锋宫的人。”风烟摆摆手，让人送客，“我这便将人请进来，好好招待。”
风烟这边死活不肯松口，除非硬闯，没有别的出路了，李氏姐弟只得不甘离去。
自青台遇袭、问飞鸿与任平生远赴青台城已有两日。风烟早便忧心孤锋宫可能会有动作，这才扣下这二人，莫叫他们去战场上给问飞鸿添乱。
虽人在飞雪城走不开，但风烟消息还算灵通，知晓问飞鸿助启军将乱军截在青台城。风烟已暗中请碧云宫的几位归去，毕竟碧云宫也遭到劫掠，虽说应对还算及时，但还是须有人回去主持大局。况且碧云宫与飞雪城也算有交情，风烟还能稍稍放心。
他本意是不想让问飞鸿插手此事……但显然不可能，问飞鸿看不得战火，看不得掳掠之事，必然不可能放任那帮人作乱。风烟倒不为此意外，只无奈罢了。
且行且看吧，还不知陈王对此究竟如何打算。他们截在青台城的仅是乱军先锋，天知道萧成翎聚了多少散修出来，后面恐怕还有战事要忙，希望问飞鸿能懂明哲保身的道理。
至于风烟自己，在看明形势之前是绝不会踏出飞雪城半步的。
先皇病逝后，幼帝无力，由陈王把持朝政，而安邦侯江宴、东海、陈王这三方人凝作微妙的平衡，一触即碎。雪尘还有消息递来，风烟知道江宴与陈王现下暂且联手抗击萧成翎掀起的乱军，但风烟总觉得陈王在此局中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沈镇还在试仙大会，一时半刻了结不得。风烟屏所有人，捻指搓出一道阵法。
灵力聚旋之处凝出虚影，略显狼狈的问飞鸿见到风烟，慌忙抬袖抹了把脸，“师兄！”
风烟叹道：“青台城是保下来了，你准备何时回来？”
“青台城战事未了，师兄，一时半刻我无法放下此间事。”
风烟看着问飞鸿。
约莫是不利于战，他将束起长鞭的发盘起，身上故衣也残污多处。毕竟身在战场中，不比在飞雪城中滋润，人看着也憔悴了些。
纵然心有千言万语想嘱咐，风烟也开不了口了，只道：“也不必太过殚精竭虑，有事多找师兄，在你回来之前，我会一直守着飞雪城。”
问飞鸿璨然一笑，“嗯，我记着的，有师兄在呢。”
他似在青台城军营中，有人往来，惊得问飞鸿往后一让，便叫风烟与后边的任平生互相望见了。任平生上前来，“风泉主，可否与我谈几句？”
问飞鸿自觉道：“师兄，我先去城门帮忙了。”
也不知道是要说什么要紧事，任平生特地避了人，寻了个僻静之处。
“抱歉。”任平生嘴上这么说着，不见半分神色之动，也不知歉去哪儿了，害得风烟一头雾水，“我将你一些旧事说与了问城主。”
什么旧事？风烟还是不大明白，但也不准备多问，“无妨，他本该知道的。任盟主有何要事？是涉及此战事？”
任平生颔首，“昨日安邦侯江宴上了前线，如今我们居优，但不知萧成翎是否还有后手。”
“那必然是有的了。”风烟无奈，“我怀疑当年我们同江宴随东海军出海剿匪，剿的哪里是匪，是萧成翎养的散修私兵也说不定。倘若如此，他甚至招募到了阵符术师，眼下这不还没用么。”
任平生：“仙盟会帮启皇暂平此患，但这之后若有王朝更迭之事，我不会干涉。”
风烟：“本当如此。辉元虽是因启朝而立，但仙家插手本就不该，这次是萧成翎聚鼓散修，只当我们分内事。任盟主，倘若青台战后问飞鸿还有什么想法，我鞭长莫及，还拜托你提点一二。”
任平生自然应是。
掐了阵法，风烟命人煎的药也送到了，捏着鼻子喝完，还是愁眉不展。
眼下哪哪都不让人省心，他还被绊在飞雪城走动不开，着实叫他烦心不已。风烟撂下药碗，溜达去院中。
“师父。”
飞雪城满城花艳，飞红之中又有少年。楚月空提着纸包赶来，停在风烟五步之外。
“你我还未正经拜师，不必……罢了，随你就好。”风烟斩落一截桃枝，冲楚月空招招手，“东西放下。来与我过两招，用你的鞭子。”
楚月空不解，但还是照风烟所说，抽鞭倾身袭去。
虽说执了花枝，但风烟几乎素手，枝梢一挑困住楚月空鞭尾，将其握于手中。楚月空向鞭中注入灵力，叫末梢也坚硬如铁，可随手中动作脱出，以此脱困。
她知道往常攻法奈何风烟不得，便一鞭裂空，打一个出其不意。风烟今日不动烽火，而折花枝，便摆明了不会以力破之，是给楚月空喂招来的。
桃枝不比刀剑结实，风烟只出简单刺招，但走势刁钻，不过楚月空战法周全，招招皆能应下，不使自己落入劣势之境。
这样好的苗子自己送上门来，风烟琢磨着是不是前些年自己过得太坎坷，老天爷看不下去，这几年连忙给他找补，如今一看，他竟成人生赢家。
“好了。”风烟抛了花枝，将攥住的鞭子尾丢回去，“你随我来。”
楚月空收了鞭子，拿起放在树根旁的纸包——飞雪城特产桂花糕，此地桃花桂花终年不凋，糖糕也格外多些，倒像江南似的。
至城主府书房中，风烟早挑拣好了一摞书，皆是功法剑术。他把书堆推给楚月空，道：“我看你根骨、招式、功法，皆合剑术，鞭乃柔化之兵，不适合你。你要常带在身上，我也有法子，但正经修行，还是剑招更好。想必你自己心中也有数。”
楚月空不语，将功法书卷翻开一页。飞雪城百年底蕴，收藏的功法自然不会差，都是风烟精挑细选出的好东西。
“我思来想去，斟酌许久，还是决定把这些交给你。”风烟垂下眼帘，“可惜飞雪城世代看守飞雪剑，好不容易将断剑修好，却满城上下找不出一个可用之人。”
“倘若天遂我意，我希望你能继承飞雪城。至于天水泉，我不会让它长存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