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的余音还在鼓膜里嗡鸣,浓烟裹挟着粉尘,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言蹊的喉咙。他几乎是拖着闻岫滚进消防通道冰冷的铁门之后,身后灼烫的气浪紧咬着脚跟扑来,撞得铁门哐当作响,震落簌簌灰土。黑暗如同墨汁倾泻,唯有言蹊腕间那圈灼热的胎记,像一枚烧红的烙铁,在绝对的漆黑里烫出一道惊心的轮廓。
他摸索着,指尖触到一片粘稠湿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铁锈气——是血。闻岫的血。
“闻岫?”言蹊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在狭窄的通道里撞出空洞的回响。回应他的只有沉重而混乱的呼吸,还有身体重量压过来的微弱牵引力。没有回答,只有闻岫紊乱的呼吸,滚烫地喷在他的颈侧,每一次吸气都牵扯出破碎的杂音。
不能停。那个穿中山装的男人,张世琨,和他那些如影随形的目光,随时可能撕裂这暂时的黑暗。
言蹊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架起闻岫的一条胳膊,几乎是半背半拖,踉跄着向下奔逃。水泥台阶在脚下延伸,冰冷坚硬,每踏下一步,脚踝都像要碎裂。闻岫的身体沉得像浸透了水的古木,每一次失去意识的滑坠,都让言蹊的心脏跟着狠狠一沉。身后,头顶上方,传来纷沓急促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悬空的神经上。
消防通道的尽头,是一扇通往酒店后巷的锈蚀铁门。言蹊用肩膀猛力撞开,冰冷的夜风裹着雨后的湿气,像无数细针扎在脸上。巷子幽深狭窄,两侧是高耸的砖墙,弥漫着垃圾桶酸腐的气息和雨水的腥味。路灯遥远的光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晕开模糊的光圈,像垂死的眼睛。
他架着闻岫,几乎是凭着本能,在迷宫般的后巷里跌撞穿行。每一次急促的转弯,每一次踩进冰冷的水洼,身后那些追赶的脚步声都如同跗骨之蛆,时远时近,却从未真正消失。他不敢回头,只能把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在两条灌了铅的腿上,闻岫滚烫的呼吸贴着他的耳廓,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都像悬在刀尖。
终于,在一条堆满废弃建材的死胡同尽头,言蹊发现了一个坍塌了半边的入口。借着远处微弱的天光,隐约可见里面似乎是个废弃的砖窑,洞口被疯长的野草和坍塌的土石半掩着,散发着陈年的土腥和霉菌的味道。像一头沉默巨兽微张的口。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将闻岫拖了进去。
窑洞内一片死寂。空气凝滞,带着厚重的尘土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陈年的烟火气。言蹊小心翼翼地将闻岫放平在还算干燥的泥地上,自己脱力地靠着冰冷的窑壁滑坐下来,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叶深处的刺痛。汗水早已浸透衬衫,冰冷地贴在背上。
黑暗中,只剩下闻岫压抑而痛苦的呼吸声。言蹊摸出手机,屏幕的冷光骤然亮起,像一把小刀划破浓稠的黑暗。他屏住呼吸,将光线投向闻岫。
触目惊心。
闻岫左肩的黑色西装外套被撕裂了一大片,下方的白衬衫几乎被暗红色的血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一道狰狞的撕裂伤斜贯肩胛,边缘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血还在缓慢地往外渗,在衬衫上泅开更大更深的印记。爆炸的冲击波显然也波及了他,额角和颧骨上几处擦伤正渗着血珠,脸色在冷光下白得吓人,嘴唇更是失去了所有血色。
言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脱下自己还算干净的外套,垫在闻岫的头下,然后颤抖着手,去解闻岫衬衫的纽扣。布料被血浸透,黏连在伤口上,每一次轻微的剥离都让昏迷中的闻岫发出无意识的抽气声,眉头紧锁。
当言蹊终于艰难地褪下那半边染血的衬衫,露出闻岫精悍却布满新旧伤痕的上半身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手机的光柱凝固了。
就在闻岫后颈与肩背相连的凹陷处,那光滑的皮肤上,正清晰地浮现着一个暗红色的印记!
那印记的线条繁复而古老,透着难以言喻的诡秘气息。它并非刺青,更像是从皮肤深处、从血肉骨髓中透出的光。更让言蹊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这印记的形状、大小、每一个转折的弧度,都与他手腕内侧那个从小相伴、此刻正灼热发烫的胎记,完全对称!仿佛一枚完整的符印,被硬生生撕开,烙印在两个不同的躯体之上。
宿命的冰冷锁链,仿佛在这一刻具象成形,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闻岫的身体忽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间溢出破碎的呻吟。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像是在梦魇的深渊里徒劳挣扎。言蹊下意识地俯下身,耳朵贴近他的唇边。
“……栖……云……”
那两个字,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像两道惊雷,狠狠劈在言蹊的耳中!
栖云!言栖云!
八百年前的自己!那个在幻象里烧制青瓷、将鲜血滴入釉料的身影!这个名字从闻岫口中唤出,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空、深入骨髓的绝望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羁绊。
言蹊猛地直起身,背脊紧紧抵住冰冷的窑壁,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他大口喘着气,试图驱散那瞬间笼罩心头的巨大惊悸与混乱。现实与幻境、今生与前世的界限,在这一声呼唤里,彻底变得模糊不清。
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所有的迷茫。言蹊强迫自己收回心神,目光重新聚焦在闻岫肩头那可怕的伤口上。血还在流。他猛地想起自己贴身携带的一个小布包——那是祖父留下的,据说是祖传的止血伤药,用多种罕见草药焙干研磨而成,用蜡丸封着,他一直当个念想带着,从未用过。
他几乎是颤抖着掏出那个小小的蜡丸,捏碎,将里面深褐色的药粉尽数倒在掌心。一股浓烈苦涩的草药气息弥漫开来。他咬咬牙,将药粉小心地、均匀地撒向闻岫肩头翻卷的皮肉。
药粉接触到新鲜血液的瞬间,异变陡生!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滚烫烙铁浸入冷水的声音响起。那深褐色的药粉并没有被血冲散,反而像是被赋予了生命!它们迅速吸收着暗红的血液,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鲜亮、粘稠,如同融化的朱砂!更奇异的是,这些被血“激活”的药粉,竟沿着伤口的边缘,丝丝缕缕地渗透下去,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根须在血肉深处蔓延。
紧接着,言蹊手腕内侧的胎记猛地爆发出更强烈的灼热!一股难以言喻的麻痒感顺着血管直冲而上。他惊骇地低头,只见自己手腕上那暗红的胎记,此刻竟亮了起来,散发出一种温润却不容忽视的、血玉般的光晕。这光晕如水波般流转,竟与闻岫后颈那对称的符文印记,遥相呼应!两个印记的光晕彼此吸引、交融,仿佛要跨越空间的距离重新合为一体!
窑洞内,无声地荡漾开一圈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温暖而古老的能量涟漪。空气中弥漫的灰尘似乎都在这无形的波动中微微悬浮。
就在这时——
“沙……沙沙……”
极其轻微的、踩踏碎石和枯草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从窑洞外那条死寂的巷子里传来!
不止一个!
言蹊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他猛地扑灭手机屏幕的光,整个窑洞重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脚步声在窑洞入口外不远处停了下来。压低的交谈声隐约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
“……痕迹到这里……肯定在里面……”
“……老板要活的……尤其是那个姓言的……”
“……小心点……另一个……很棘手……”
是张世琨的人!他们追来了!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言蹊。闻岫重伤昏迷,自己手无寸铁,如何抵挡外面那些凶徒?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粗糙冰冷的窑壁上。指尖无意识地碰到了闻岫垂落在地的手。
那只手冰冷、沾着血污,却有着修长而蕴含力量感的骨节。
就在指尖相触的刹那!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庞大力量,如同沉睡千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言蹊手腕的胎记瞬间变得滚烫刺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与此同时,闻岫后颈的符文印记也爆发出同样炽烈的光芒!两股同源的力量,通过他们相触的指尖,轰然贯通!
言蹊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猛地拽离了身体!视野被一片纯粹、古老、仿佛来自洪荒宇宙的暗红光芒彻底吞噬!在这光芒的中心,他“看到”了自己——不,是八百年前的言栖云!他站在熊熊燃烧的龙窑前,面色决绝,指尖逼出殷红的精血,正滴入一钵青翠欲滴的釉料之中!那釉料仿佛活了过来,贪婪地吸收着鲜血,发出低沉的嗡鸣!而另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宋岫!)正嘶吼着冲破阻拦的刀光剑影,不顾一切地向他扑来,眼中是撕心裂肺的痛楚与疯狂……
现实与记忆的洪流猛烈冲撞!
“呃啊——!”
一股沛然莫御的无形力量,以两人交握的手为中心,如同最狂暴的冲击波,轰然向窑洞入口处席卷而去!
轰隆!!!
窑洞外,震耳欲聋的巨响撕裂了寂静的雨巷!仿佛凭空炸开了一颗空气炸弹!砖石瓦砾被狂暴地掀飞、粉碎!几声短促凄厉的惨叫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人体重重砸落在地的闷响和痛苦的呻吟。
“什么东西?!”
“撤!快撤!有埋伏!”
外面传来惊恐万状的嘶吼和慌乱的脚步声,迅速远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窑洞内,那股狂暴的力量瞬间消散。暗红的光芒如同潮水般褪去,手腕和后颈的印记也迅速黯淡,恢复成原先的暗红。言蹊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闻岫身边,大口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刚刚干了一点的衬衫。指尖还残留着那毁天灭地般的能量余韵,带来阵阵麻痹。
闻岫依旧昏迷着,但刚才那股力量爆发的瞬间,他似乎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眉头紧锁,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短暂的死寂后,言蹊才感到一阵后怕的虚脱。他撑着地面,试图平复狂乱的心跳。刚才那是什么?是他们两人血脉相连的力量共鸣?还是……被那滴血唤醒的、封印在青瓷深处的某种东西?
就在这时,一点极其微弱、几乎要被忽略的幽光,在窑洞深处的黑暗中,轻轻闪动了一下。
那光芒很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感,像是被岁月磨洗过千万遍的玉石,又像是深埋地底的星火。在这绝对的黑暗和死寂里,这一点微光,却固执地存在着,吸引着言蹊全部的心神。
是追兵留下的东西?还是……
言蹊的心脏莫名地加速跳动起来。他挣扎着站起身,不顾身体的酸痛和虚弱,循着那点微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窑洞最深处摸索过去。脚下是厚厚的积尘和碎石瓦砾,每一步都踩碎一片沉寂。
微光来自一堆坍塌的窑砖缝隙深处。言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扒开松散的砖块和尘土。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边缘锐利的物件。
他把它挖了出来。
那是一块瓷片。
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边缘是碎裂的不规则形状。瓷片本身是素雅的灰白色,但上面却溅染着星星点点早已干涸发黑的陈旧血迹,如同凝固的泪痕。最引人注目的是瓷片上残留的釉色——那是一种极其纯净、极其深邃的青色,宛如雨后天晴时最澄澈的天空,又像深潭之下蕴藏了千年的碧玉。即使蒙尘千年,即使只有这么小小的一片,那青色在微弱的光线下,依旧流转着一种内敛而惊心动魄的光华。
龙泉窑!而且是顶级的梅子青!
言蹊的呼吸骤然屏住。他颤抖着手指,拂去瓷片表面覆盖的厚厚灰尘。当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那一点干涸发黑的血迹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共鸣感,顺着指尖的神经,瞬间传遍全身!这感觉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仿佛阔别已久的游子终于触摸到故乡的泥土!
这感觉……与他触碰那件“栖云”青瓷碗时一模一样!与他血脉深处涌动的力量……同源!
就在这时,他手中这片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老瓷片,那一点幽微的青色光芒,骤然变得明亮、稳定起来!仿佛沉睡了八百年的魂灵,终于被熟悉的血脉所唤醒!
窑洞深处,这一小片青瓷,在言蹊手中,安静地、坚定地散发着属于“栖云”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