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门外的老槐树已有六百余年树龄,树干中空,树皮皲裂如龙鳞。言蹊站在树下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锁骨处的瓷纹。自角楼那夜后,这道契约印记的颜色日渐加深,如今已呈现出釉彩烧制后的青金色。每当子夜时分,皮肤下便会有细小的金光流转,像是某种沉睡的灵性正在缓慢苏醒。
槐树根部裸露的虬结树根间,隐约可见一个瓷片拼成的八卦图案。言蹊蹲下身,指节轻叩正中那片泛着青光的瓷片——"咔嗒"一声,树洞内部传来机括转动的闷响。
树洞深处放着一只青瓷瓮,瓮身缠绕着锈蚀的铁链,锁头上挂着青铜小印,印纽正是言栖云常用的栖鸟造型。当言蹊的指尖触到铜印时,锁骨处的瓷纹突然灼痛起来,某种古老的记忆在血脉中翻涌——
八百年前的雪夜,言栖云独自来到这棵当时还是幼苗的槐树下,将青瓷瓮深埋土中。月光照亮他苍白的手指,腕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滴血,那些血珠落在瓮口,立刻被釉质吸收......
"原来如此......"
铜印在掌心碎裂,露出里面藏着的一枚骨钥。瓮口的封泥早已干裂,轻轻一碰就簌簌落下。掀开瓮盖的瞬间,槐树周围的温度骤降,月光在瓷瓮内部折射出诡异的青蓝色——
瓮底静静躺着一把青铜短刀,刀身布满暗红色的血痂,刀柄缠着的麻绳已经腐朽成灰。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刀刃上整整齐齐刻着十二个名字,每个名字的笔画里都嵌着细小的金箔。言蹊的手指抚过那些名字时,耳边突然响起凄厉的惨叫声——
"栖云大人饶命!"
"属下只是奉命行事......"
"宋大人他自愿跳的釉缸......"
这些声音像是从很远的时间彼岸传来,带着瓷器碎裂般的回音。当言蹊触到最后一个名字时,短刀突然剧烈震颤,刀身上的血痂层层剥落,露出下面隐藏的铭文:
"嘉定三年腊月初七,诛瓷宗十二长老于此刃"
槐树的影子突然扭曲起来。言蹊猛地回头,看见树下的阴影里站着十二个模糊的人影——他们穿着不同朝代的服饰,胸口都插着同样的青铜短刀,刀柄上的麻绳无风自动。最前方那个穿着宋代官服的老者抬起头,腐烂的面容上挂着诡异的微笑:"栖云大人......您终于来兑现承诺了......"
言蹊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他突然明白了这把刀的真正用途——这不是凶器,而是封印。当年言栖云用这把刀手刃十二位瓷宗长老后,将他们的魂魄封印在刀身中,又用青瓷瓮和槐树镇压了八百年。
锁骨处的瓷纹突然传来尖锐的刺痛。十二道黑影同时扑来,腐朽的手指抓向言蹊手中的短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瓮底的青铜刀突然自行飞起,刀尖精准地刺入言蹊锁骨处的瓷纹——
没有预想中的剧痛。
刀刃如同切入水面般没入瓷纹,皮肤上泛起一圈圈金色涟漪。十二个黑影发出凄厉的嚎叫,他们的身体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变形,最终化作黑烟被吸入刀身。当最后一丝黑烟消失时,短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刀身上的名字全部变成了朱红色。
槐树无风自动,枯黄的叶子簌簌落下。言蹊弯腰捡起短刀,发现刀柄处不知何时新缠了一截麻绳——那麻绳的编织手法与闻岫常用的如出一辙。更诡异的是,当他握紧刀柄时,耳边突然响起闻岫的声音:
"太和殿的鸱吻里......藏着最后一片......"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数十名故宫保安手持强光手电向槐树包抄而来,为首者胸口的工牌在月光下反着冷光——文物管理处副主任,周明。
"言研究员,请立即放下手中的文物。"周明的语调平静得不自然,"那件宋代凶器是国家一级保护文物。"
言蹊的指尖抚过刀身上的名字。当触到"周琰"这个名字时,眼前的周副主任突然面部抽搐,左眼瞬间瓷化成青白色。其他保安也纷纷露出破绽——有的手指关节发出瓷器碰撞声,有的后颈浮现出青釉纹路。
"你们不是来收缴文物的。"言蹊将短刀横在胸前,"你们是来阻止我解开最后一道封印的。"
周明的嘴角突然咧到耳根,露出里面瓷质的牙齿:"栖云大人果然聪明。"他的声音突然变成十二重混音,"可惜那把刀已经杀不死我们了......"
所有保安同时撕开制服,露出胸口镶嵌的圆形瓷片——每块瓷片上都浮现着言蹊不同时期的面容。更可怕的是,那些瓷片正在缓慢融合,逐渐拼成一幅完整的肖像。
"您当年分魂转世时,把记忆分散在十二件瓷器里。"周明的身体开始膨胀,"我们花了八百年时间收集......"
短刀突然在言蹊手中发烫。刀身上的十二个名字同时渗出鲜血,那些血珠在空中凝聚成细小的箭矢,精准地射向保安们胸口的瓷片。
"啊啊啊——!"
惨叫声中,瓷片一个接一个爆裂。周明的身体像被打碎的瓷器般坍塌,露出里面千疮百孔的真容——那是由不同年代尸块拼凑而成的怪物,每块皮肤的接缝处都用青釉粘合。
"你以为......这样就能赢吗......"周明碎裂的喉咙里挤出怪笑,"太和殿的鸱吻......早就被我们......"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一只瓷化的手突然从地下伸出,死死掐住言蹊的脚踝。槐树周围的土地开始翻涌,无数残缺的瓷俑从土里爬出,它们眼眶中跳动着青色火焰,口中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
短刀上的血痂全部剥落,露出下面真正的铭文——那不是杀人的记录,而是超度的经文。言蹊突然明白了言栖云真正的意图:他当年杀死十二长老后,试图用佛经超度这些怨魂,却因魂魄被瓷器禁锢而失败。
"既然如此......"
言蹊反手握刀,刀尖对准自己锁骨处的瓷纹刺下。鲜血涌出的瞬间,十二道金光从瓷纹中迸发,在空中交织成巨大的往生咒。那些爬出的瓷俑被金光笼罩,一个个停止动作,眼中的青火渐渐转成金色。
槐树的根系突然发出巨响。一个巨大的青瓷棺椁被树根从地底推出,棺盖上刻着与言蹊胎记一模一样的纹路。当往生咒的金光照射到棺椁时,那些纹路开始融化,露出下面封存的东西——
那是闻岫。
完整的,未被瓷化的闻岫。他安静地躺在棺中,胸口微微起伏,仿佛只是睡着了。唯一异常的是他的右手无名指——那根手指呈现出半透明的青白色,内部流动着金色釉质。
言蹊的短刀当啷落地。他颤抖着伸手触碰闻岫的脸颊,温暖的体温顺着指尖传来。就在这一刻,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飘落,叶脉在月光下清晰可见——那不是什么叶纹,而是用金线绣的《青瑠秘典》最后一页:
"釉中人非永生之术,乃赎魂之法。以己身为窑,以魂魄为釉,可换所爱重入轮回......"
闻岫的睫毛突然颤动。当他睁开眼时,那双金色的瞳孔里映出言蹊泪流满面的脸。
"这次......"闻岫的声音虚弱却清晰,"换你等我了......"
远处传来破晓的钟声。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槐树下只剩一具打开的棺椁和满地碎瓷。晨雾中,两个模糊的身影并肩走向故宫深处,他们脚下的青砖上,偶尔会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