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未烧的窑

黎明前的北京郊外起了浓雾,雾气中夹杂着细微的瓷粉,在车灯照射下闪烁着青白色的光晕。言蹊驾驶着那辆老旧的吉普车,副驾驶座上放着用绒布包裹的青瓷匕首。每隔十分钟,他就要伸手触碰一次锁骨下的瓷纹——那里传来的微弱脉动是唯一能证明闻岫还未完全消散的证据。

导航在进入昌平山区后就彻底失灵了。手机屏幕不断闪烁,最后定格在一张诡异的地图上:那是用釉彩勾勒出的等高线图,最中心的位置标着一座龙窑的图案,旁边题着"嘉定三年冬"五个小字。言蹊熄火下车,发现轮胎碾过的草丛里散落着细碎的瓷片,每一片上都沾着暗红色的污渍。

雾气深处传来铃铛声。

十二个戴斗笠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他们抬着一口蒙着白布的担架,赤脚踩过草叶时竟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言蹊握紧匕首悄悄跟上,发现斗笠下根本不是人脸——那些脖颈上空荡荡地顶着一盏青瓷灯,灯焰里跳动着黄豆大小的魂魄之火。

白布被山风吹起一角,露出下面覆盖的东西:那是一具残缺的青瓷人俑,胸口处镶嵌着半块熟悉的瓷片。瓷片上浮现的容貌正是言蹊在故宫地库见过的那个"自己",但此刻这张脸正在融化,釉质如同泪水般不断滑落。

"栖云大人要醒了......"

"快去窑口......"

"这次一定要烧成......"

瓷灯人的交谈声像是碎瓷片在相互刮擦。他们拐进一条隐蔽的山路,言蹊紧随其后,突然踩到一截埋在土里的铁链。铁链上刻满符文,另一端延伸进雾里,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哗啦声响。

雾气瞬间被某种力量撕开。

眼前的山坳里赫然矗立着一座半坍塌的龙窑,窑身爬满青苔,却诡异地散发着余温。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窑口跪着上百个等比例的青瓷人俑,它们以朝拜的姿势围成一个圆圈,圆心处摆放着三口釉缸。

言蹊的胎记突然剧烈灼痛起来。他看见中间那口釉缸里浸泡着半具躯体——那是与现代的自己有着相同容貌的古人,青白色的皮肤上布满烧灼痕迹,心口插着一把青铜短刀。

"言栖云......"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所有瓷俑同时转头。它们的眼眶里没有瞳孔,只有跳动的青色火焰。十二个瓷灯人放下担架,将残缺的人俑小心翼翼地放入左侧釉缸。当瓷片接触液体的刹那,缸中突然伸出无数血丝,将人俑缠成了茧。

右侧釉缸里则漂浮着闻岫的青瓷身躯,只是比地库里见到的更加残破——整个下半身已经消失,左臂只剩肘关节以上,连金色的瞳孔都暗淡了许多。但当他感应到言蹊的气息时,眼窝深处还是迸发出微弱的火光。

"你终于来了。"

苍老的声音从窑顶传来。佝偻老者拄着瓷骨拐杖现身,胸口的瓷片已经换成全新的,上面浮现着言蹊和闻岫交叠的面容。最可怕的是他的右手——那根本不是人类的手掌,而是用十二种不同釉彩烧制而成的鬼爪,每根指甲里都封着一缕魂魄。

"多完美的组合啊。"老者张开鬼爪,"言栖云的转世,宋岫的残魂,再加上这座未完成的龙窑......"他突然将鬼爪插入自己胸口,"终于能烧出真正的'釉中人'了!"

窑火毫无征兆地燃起。不是常见的橙红色,而是诡异的青金色,火焰中浮现出无数扭曲的人脸。跪拜的瓷俑一个接一个融化,流出的釉质汇聚成溪流,源源不断地注入三口釉缸。

言蹊冲向闻岫所在的釉缸,却被突然窜起的火墙逼退。高温让青瓷匕首变得滚烫,刀柄上的瓷珠突然裂开,露出里面封存的一小簇金色火焰——那是闻岫最核心的魂魄碎片。

"砸碎中间那口缸......"闻岫的声音从火焰中传来,"言栖云的尸体才是......真正的窑变核心......"

老者发出嘶哑的笑声。他的鬼爪突然延长,抓住言蹊的脚踝将他拖向中央釉缸:"来啊,回到你该在的地方!八百年前你亲手启动的禁术,今天该完成了!"

近距离看到缸中言栖云的尸体,言蹊才发现那把青铜短刀正是自己手中匕首的前身。更可怕的是,尸体的胸口处有一道与他一模一样的瓷纹,此刻正因为他的靠近而发光。

某种古老的记忆突然苏醒。

八百年前的雪夜,言栖云跪在这座窑前,将短刀刺入自己心脏。不是为了永生,而是为了把某个人的魂魄从瓷器中解放出来......

"你搞错了。"言蹊突然抓住老者的手腕,"言栖云当年不是要创造釉中人......"他举起滚烫的匕首,"他是要毁了这个禁术!"

匕首刺入中央釉缸的瞬间,整座龙窑发出震耳欲聋的哀鸣。缸中尸体突然睁开眼,腐烂的手指抓住匕首另一端,与言蹊共同发力。裂纹从刺入点迅速扩散,最终在"砰"的巨响中,釉缸炸裂成无数碎片。

老者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他的瓷片面具层层剥落,露出下面千疮百孔的真容——那根本不是人脸,而是一尊用不同年代瓷片拼凑而成的怪物,每块瓷片上都刻着"栖云制"的款识。

"你......你竟然......"老者的身体开始崩解,"当年明明是你亲手......"

"不是我。"言蹊踩住一块釉缸碎片,"是你们曲解了言栖云的遗愿。"

窑火突然转红。高温中,左侧釉缸里的人俑和右侧缸中的闻岫同时浮到半空。言蹊看见两具躯体之间连着千丝万缕的金线,那是被禁术强行连接的魂魄纽带。没有犹豫,他将匕首抛向空中,刀身精准地斩断了所有金线。

"不——!"

老者的惨叫戛然而止。他的身体彻底碎成瓷粉,被山风吹散在黎明前的雾气中。

闻岫的残躯落入言蹊怀中,轻得就像真正的瓷器。他的金瞳已经暗淡到近乎熄灭,但嘴角却扬起解脱的弧度:"原来......当年你是要......"

"这次我看懂了记忆的全部。"言蹊将额头贴上他冰冷的瓷面,"言栖云殉窑不是为了完成禁术,而是为了中断烧制。"

第一缕阳光穿透山雾时,闻岫的身体开始龟裂。言蹊拼命用手去堵那些裂纹,却阻止不了瓷片的剥落。最后时刻,闻岫用仅剩的右手握住言蹊的胎记,金色釉质从指尖流入裂纹,在那里留下一道永久的印记。

"故宫......西北角楼......"闻岫的声音随着晨风飘散,"第三块......金砖......"

整座龙窑在阳光下轰然倒塌。言蹊跪在废墟中,怀中只剩一堆尚有温度的瓷片。但当他低头时,发现锁骨下的瓷纹已经变成了完整的契约图案——半是言栖云的笔迹,半是宋岫的符文。

远处的山路上,十二盏青瓷灯同时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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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云青瓷录
连载中狐狸不吃茯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