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沉默了。
高欢犹自在为自己的机智和幽默而自我感觉良好，见李三这副死不成活不起的德行，多少心里有些不痛快。不过比起这种感性的“不痛快”，李三这种正常人式的反应，反而让他心安：
无底线的人，自己一个就已足够。卧榻之侧岂容第二个无底线之人酣睡？
高欢生性多疑、狡黠、灵活机动且擅于煽动普罗大众的情绪，这一点新会内部人尽皆知；但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视任何道德伦理，甚至无视人性所能接受的下限”这一点却无人知晓。
对他最“知根知底的”，只有李三。
毕竟，绝大多数人都只看到了途志那个莽撞屠夫的残暴无道，下意识的、本能的会认为，被途志重点针对的高欢——这个看上去狡猾阴柔、圆滑且擅长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的“狐狸”——理所应当的，合该是个相对温和且情绪稳定、顾全大局的人。即便高欢本人也曾亲自下令不经调查审判即极速处决上千人，也在途志那反人类的操作下，被衬托得十分甚至九分“正常”了起来。
——在此种意义上，高欢合该感谢途志的“友情陪衬”。而事实上，他也确实非常“感激”这一点。
谢谢！全靠同行衬托啊！
按理来说，这样一个人，是不可能信任任何人、和任何人交心的，老婆毕君都怕他这一点就足以证明。李三，作为既与高欢无血亲关系、也没有姻亲关系的“外人”，居然比他老婆都离他“更近”，自然是有原因的。
这个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李三，曾经在他最危险的时候——也就是十几年前其刺杀楚帝国头号权臣梅远山失败被捕那一次，救过他一命。
虽然表面上，当时确实是萧灵犀的祖父萧道成直接说服梅远山放他一马，可若没有李三父子的牵线搭桥，萧道成贵为帝国天下兵马大元帅，又岂会注意到他这么个“小人物”，又岂会纡尊降贵为其站台发声？
“李氏从你父亲那一代起，就是新会的老朋友，你本人更是救过我一命。于我而言，你就是恩人。”
见李三持续沉默，高欢不咸不淡的说了句，像是又专门感谢他一遍似的：“在我面前，老李啊，就不必这么见外了吧？”
说罢，他甚至还哥俩好的将手搭在了李三肩头上，轻轻拍了几拍。
——其实，李三不止救过他那一次。
确切来说，作为他的“心腹”，李三不但一力挑起了保密处的担子，甚至在关键时刻，还会任劳任怨的充当他的保镖。身为拥有极其罕见的“化形术”的异人，李三确实也完全有这个能力。
为了测试李三对自己的忠诚度，高欢甚至还特别安排了几次针对自己的刺杀，事实证明，每一次刺杀都能被李三化解；甚至其中有一次为了救他，李三还挨了一枪专门对付异人的“沙漠之狼”，好悬没丢了性命！
正如民间百姓刻板印象中，热恋期的女子总是热衷于试探自己恋人“到底爱不爱她”，以及“为了她，他能做到什么程度”、“她和他妈同时掉河里他会先救谁”一般，多疑远胜曹孟德的高欢，策划上述“无理取闹”式刺杀案的时候，虽也偶有愧疚，然则“宁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生存法则之下，愧疚算什么，下限算什么，能当饭吃么？
好在李三这个人，看似神秘高人，成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无论何时何地永远都是一副“天塌不下来”的淡漠表情，可高欢实在太了解他了：
李三是个有“底线”的。
他的底线，不在于道德有多高尚，而在于“认主”。
高欢之所以能走到今天这个位子，不只是因为他做人够狠、做事够绝，更是因为他深谙如何笼络人心。私底下，他不止一次复盘、研究过自己与历史上所有帝王以及列强知名帝王之间的异同，而无论如何复盘，他都会心满意足的发现，自己已经具备一个合格的雄主所该具备的一切条件：
撑得住大局，镇得住逆贼；
煽得动黔首，衡得住天平；
唬得住奴才，揽得来巨帑；
贱时甘寂寞，贵不吝嚣张。
然而，成帝王者，自古高处不胜寒。
高欢自然也不例外。这些年来，随着他这一派势力越做越大、甚至隐隐已有对抗联邦之能，社会各界便也有无数人、家族、组织、势力等向其靠拢，犹如苍蝇闻到了腥膻。然而，也正如古代帝王一样，高欢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些嗡嗡乱飞的“苍蝇”，认为他们不过是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是合格的奴才，却永远不能指望它“护主”。
可李三不一样。李三和他“亲近”，可不是因为能从他这里拿到什么好处。
李三对他的亲近，更像是东西厂、锦衣卫对皇权天然的、夹杂着“敬畏”与“誓死捍卫”情绪的“死忠”。
东西厂太监没有生育能力，锦衣卫的番子和太监也没什么区别。可李三毕竟不是太监，也不是番子。他忠诚于自己，图什么？
高欢从不相信人，根源在于他从来不相信人性。若说他相信人性中的某样东西，那样东西就是四个字；
人性本贱。
“我愿意誓死追随您，是因为您将建成我心中的理想之邦。”
很久以前，对于他的疑问，李三如实解释道：“早在十几年前，我就给列强当翻译，人人都骂我‘楚奸’。可那个时候，除了给洋人带路之外，想彻底掀翻楚帝国，我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不给洋人带路，难道要我去效忠腐朽的朝廷吗？
然而那次，您刺杀梅远山的壮举却让我意识到，即便在这个国度里，终有人少年热血难凉，终有人会为了心中理想而舍生忘死、一往无前。您这样的人，几百年都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我很早就认定了，我会跟定您，一辈子跟着您干。”
当时，高欢自己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脑袋里抽了哪根筋儿，忽然就说了实话：“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跟洋人勾结在一起……”
忽然意识到对方原本就当过“楚奸”，他也明白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便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改口换了个问题：“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发现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呢？比如说，万一有朝一日，我要和东瀛人谈——”
“我想，您可能误解我的意思了。”
那时的李三也丝毫没给他面子，直截了当的打断他道：
“我追随您，和您表面上做了什么无关。我认准的是您办得成大事的毅力和决心，以及无与伦比的智慧。而这些，都是您与生俱来的品质。”
一个擅长拍马屁的人说出来的溢美之词，和一个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闷葫芦说出来的溢美之词，就算这溢美之词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差，其效果也会差出十万八千里。
照这么说，这样“出于本心和理想主义，忠心耿耿”的“能臣”，总该能入了高欢的眼了吧？可惜，并不会。
在高欢眼中，李三从此确实脱离了“好用的奴才”这一序列，成功晋级成了“好用且忠心耿耿的狗”。
奴才不会认主，但狗会。
仅此而已。
“既然您让我说，那我就直言了。”
李三的声音，终于将他从无尽联想中扯回了现实。“我明白您的意思。只不过，如果被打伤的那位猎人被熊吃了之后，熊还觉得不满足，仍要对另一位猎人穷追不舍，怎么办？”
“哈哈！”
听了他这个问题，高欢却很轻松的哈哈一笑，再次拍拍他的肩膀，自己则坐在他旁边，微微侧过身体，是一副很自然的要亲近对方的姿势：
“你提的这个问题，非常现实，以后务必多多提出这样的问题，集思广益才能共同进步嘛！”
他继而略略收敛笑容，语气趋于正经：
“很简单。熊能称霸整个森林吗？当然不会。森林那么大，还有狮子，老虎，豹子——险些忘了，狮子只有草原才有，哈哈。不扯这些没用的，总之呢，熊从来都不是生态位的顶端，它毕竟还要忌惮像老虎那样更加强大的猛兽，不是吗？
而且啊，你还忽略了一点。”
高欢狡黠的眨眨眼，继续说了下去。他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俏皮了：
“在野外，任何一种动物包括熊在内，都害怕受伤。野外可没有医院，任何一点小伤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都可能会致命。就算有些个猛兽受了小伤不觉得有什么，可如果是很严重很严重的伤呢？”
李三恍然顿悟。“您是说……安格鲁？”
“不错。我的李处长啊，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高欢开怀道：“亚历山大那个只知道往前莽，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货色，别看他短期玩儿了命在东北折腾，也别看现在联邦军团打仗打得一塌糊涂，放心！只要再过一段时间，他的西线就会放出几个‘大炮仗’来——”
继而又神秘一笑：
“瞧着吧。到那个时候，我们‘伟大的’亚历山大元帅先生，就不得不认真反省一下，他今天所犯的致命错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