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离上林大队还有一段不短的路，不过两个大男人都是从部队出来的，这点路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热身。
林云礼年纪还小，脚程慢些，干脆由苏宇峰背在背上，省得落队。
一行人刚踏入上林大队，便见大队长林富贵正站在队口，神色凝重，眉头拧得紧紧的。
远远看见林志明带着个陌生男人回来，他立刻迎了上来。
“富贵叔。”林志明主动打了招呼。
“志明啊，这位是？”林富贵打量了苏宇峰几眼，又看了看林志明，神情间带着几分犹疑和难言之意。
“这是城里来的苏同志。”林志明简要介绍道，“这位是我们上林大队的大队长，姓林。”
“林大队，你好。我叫苏宇峰，从京城来的，这次是到合县来找人的。”苏宇峰礼貌地伸出手。
一听是京城来的，大队长眼皮一跳，连忙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这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握了回去：“哎哟，苏同志你好，跟着志明他们叫我一声富贵叔就成，咱这地方简陋，招待不周，可别见怪。”
接着，他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苏同志到我们这穷地方，是找哪位亲戚啊？”
“找我的弟弟。”苏宇峰语气平稳，说话间却不动声色地朝林志明瞥了一眼。
“哦，原来是这样。”林富贵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旋即转了话题，“对了，志明，你要不要先去公社躲一躲？”
林志明听得眉头一皱：“怎么了？”
“唉……”林富贵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林老头和林老二的事儿出了判决，县里已经下了通知。他们两个因过失致人伤害罪，投机倒把罪，都被判了劳改两年，这已经算是轻判了。”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你不在家的这两天，林老太一听这个消息，当场昏了过去。醒过来之后就跑到你家门口跪着，又哭又喊，非要你出面帮他们说情。也亏得你不在，要不然准得被她缠上。”
说到这儿，他又补充一句：“你媳妇怕惹麻烦，这几天都是从后门出入，不敢正面碰她。”
林志明听后眉头皱得更紧，眼里闪过一丝冷意。
他怀里的小闺女睡得安稳，似乎还不知道外头风声鹤唳。
“他们作下的孽，我为什么要替他们收场？”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坚硬的冷峻。
“这我懂。”林富贵叹道，“可林老太不是讲理的人，她这把年纪，说难听点，要真在你家门口出点啥事，乡里乡亲一看，指不定怎么传呢。”
苏宇峰站在一旁，默默听着，面色沉稳，却也察觉到这事不像表面这么简单。
他扫了林志明一眼，忽而开口：“她若真闹起来，乡公所不管吗？”
林富贵闻言一愣，讪笑一声：“按理说是该管，但林老太年纪大，又是死皮赖脸那一类的，真闹到那一步，反倒是对你志明不利。乡里现在讲究团结为上，你家要是落了个不孝的名声，怕是不好听。”
林志明冷笑了一声，眼神透出一抹寒意：“我这辈子问心无愧。”
“唉。”林富贵一边摇头一边摆手，“我不是来劝你的，我就是提前提醒你一声，免得你回去一脚踹开门，看见门口跪着个老太婆，再被人扣上一顶不孝的大帽子。”
林志明没再多说，只是把闺女的脑袋往怀里轻轻靠了靠，低声道：“我们走吧。”
苏宇峰点点头，临走前朝林富贵拱了拱手：“多谢提醒。”
“哎，都是自己人，说这个就见外了。”林富贵摆了摆手，转身也走了。
等走远后，苏宇峰眉头紧皱，压低声音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林志明脸色冷沉，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林老太八成会一直守在我家门口闹，她脸皮厚，不怕丢人，可我家名声就全让她闹坏了。”
苏宇峰目光沉稳：“这样吧，如果你信得过我，就把这事交给我来处理。”
林志明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终是点了点头，低声应了句：“好。”
两人带着孩子还未走到村尾，就远远听见一阵刺耳的哭喊声，从老林家的方向传来，凄厉刺耳：
“林志明啊——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你爹和你二弟都要去劳改了，你居然一点都不管？他们要是真的去了，那这一辈子就全毁啦——！”
紧接着，是小孩尖细的哭喊声掺杂其中。
“大伯，我求求你了，我不要没爸爸呜呜呜……”林大宝撇着嘴本来没哭，被刘晓芬一把推过去，赶忙抹了把眼泪跟着哇哇大叫。
这一家子哭天抢地的动静，把整个上林大队都惊动了，不少人放下手里的活计，三三两两从田头地尾围了过来。
“呸！”不远处，徐奶奶坐在门槛上的竹椅上，啃着花生看热闹，嘴里不客气地骂了一句，“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做人点，哪儿来的脸在这儿撒泼打滚？”
“就是啊，还劳改呢，哎哟，那可不是一般的罪。”旁边一个中年妇女低声嘀咕着，眼里带着厌恶。
“林志明回来啦！”有人眼尖喊了一句。
林老太顿时眼睛一亮，声音立马高了八度，跌跌撞撞地朝他冲了过来，直接跪地痛哭：
“志明啊！你良心不会痛吗？你爹把你拉扯大容易吗？你的侄儿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他爸这一去劳改，这辈子就成坏分子了！！你怎么能眼睁睁让他们去劳改啊！”
说着说着就往林志明脚边扑，哭得撕心裂肺，涕泪横流，活像要断气似的。
刘晓芬抱着林大宝，也一脸哭相地跟上来，“大哥，你就帮帮忙吧，咱是一家人哪，你咋就这么狠心啊？”
“抱歉，打扰一下。”苏宇峰忽然出声，抬手搭在林志明肩上，随即迈步走上前，挡在他身前，面色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是林老太？”
他五官立体，眉眼深刻，尤其那双带着锋芒的眼睛，宛如冷电般扫来，叫人心里发毛，腿脚一软。
林老太被他那一眼镇住，一下噎住了话头，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谁？”
“京城驻军部队，副大军区的人。”苏宇峰掏出一枚军官证，语气不紧不慢，“苏宇峰，有几件事，想请在场各位乡亲父老配合说说。”
他抬起头，目光犀利地扫视一圈，人群中顿时安静下来，几个原本站得前头的村民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连带着连哭喊的刘晓芬也噤了声。
听到京城两个字，刘晓芬眼睛都亮了，连忙扶起林老太，讨好似地说道：“您、您想问什么？”
“听林志明同志说，他是你们家收养的？”苏宇峰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让人不敢敷衍的认真，“能详细说说这件事吗？”
林老太脸色一变，显然有些犹豫：“我、我要是说了……你能救我老头子和二儿子？”
“你不说，那就更没机会。”苏宇峰冷声打断她，语气强硬，半点没有商量的余地。
“娘！快说啊！”刘晓芬急得直跺脚，低声催促，“这事儿整个上林大队谁不知道？大哥是你花钱买回来的，怕啥！”
“闭嘴！”林老太面色难看地喝了一句，刘晓芬立马低了头，不敢再吭声。
过了片刻，林老太才咬了咬牙，叹口气开口道：“是……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我一直生不出儿子，婆母整天闹腾，我也没法，只好从外头抱了个回来。”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那时候隔壁村里，有人说捡了个小孩，问有没有人家愿意收养。我听说后就去了，给了点钱，把孩子带回来了。哪成想过不了几年，我自己又怀上了。”
“隔壁村？”苏宇峰皱起眉，追问道，“你还记得那人是从哪儿捡到的？或者说，是从哪儿买回来的？”
听到这话，林志明微不可察地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深沉。
林老太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语速慢下来：“好像是……从一个什么红字开头的村子，我记不清了。那人说，是从那边花钱抱来的，说是能拿孩子去赚钱。”
苏宇峰眉头微蹙，眸中闪过一抹锐意。
林老太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急忙举手发誓般地喊道：“我说完了！真的，我没有隐瞒，知道的都说了！”
苏宇峰冷冷应了一声，随即语气一转，斥声如刀：“虽然你不是人贩子，但正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存在，才让人贩子有机可乘，才有那么多孩子被当成货物卖来卖去！”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压迫力，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林老太脸上。
林老太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色青白交错，连刘晓芬都不敢吭声。
苏宇峰这番话掷地有声，听得在场村民一阵沉默。
林老太的脸涨得通红，眼神闪烁不定，嘴里却还不服气地辩道：“我、我那时候也是逼不得已！家里没儿子过不去年，公婆天天闹……哪知道就犯了错呢！”
“可你这一错，差点毁了一个人一辈子。”苏宇峰沉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孩子不是运气好，长得结实、能吃苦，会不会早就饿死、被你打死？”
村民们开始低声议论。
苏宇峰环视四周，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沉重：“现在国家虽然还没出具体的刑法，但对待拐骗、买卖人口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公安部门有明文要求——对贩卖人口行为要严肃处理，情节恶劣的，可以送去劳动教养，甚至劳改。”
林老太顿时瘫坐在地，嘴唇哆嗦，脸色惨白，一点血色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