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奶奶披着一条羊绒厚围巾,满脸笑容。
“我算着点,就猜是你到了。”
“卢奶奶。”
“来来来,屋里坐。”
宋泠被拉进门,瞬间一惊。
透过隔挡视线的博物架看向客厅,卢四叔一家十几口人都在。
“!”
宋泠及时停下脚步。
突然觉得这未知机缘也没那么重要。
她孤儿长大,也受老师爱人教导过人情世故。
这一大家子团圆,她还是早点走。
宋泠轻轻拉住卢奶奶。
“家里人都在,我就不过去打扰,这是我近期画的一些绣样,您抽空看看哪些合适,后面再告诉我。”
卢奶奶朝里看一眼。
客厅一群人聊天说话。
厨房一群人准备晚饭。
剩下几个活泼的小孩到处跑,热闹到不行。
卢奶奶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这场景是不太合适待客。
她怎么会选今天的?
小小的嘀咕声被宋泠听到,宋泠心虚地转移话题。
唐宝第一次干私活,她生怕露馅。
厚厚一摞几十张的绣样,被整齐地放到卢奶奶手里。
宋泠没注意,除去画板夹着的两张草稿,电车上画的其他几张动物也放在一块。
寒暄两句,趁着其他人发现之前,宋泠先一步离开卢家。
这一天搞的。
春日暮色受冬天影响,还很迟钝,将将六点就全黑。
四九城入夜的胡同小巷宋泠是不敢一个人走。
临时从商店里买把复古旧款的长银把大头手电筒,两节一号电池装上,打开开关,总算能看清前路。
唐宝还在装死。
宋泠再给它记上一笔,原路返回电车站台,运气好赶上最后一班车。
等回到大杂院,在门口撞见唐建博握着手电筒出来。
“建博哥,你现在还出去?”宋泠后退一步让路。
“不出去。”唐建博悄悄松口气,很快恢复严肃,“你回来得正好,洗手准备吃饭。”
“我去打水。”
宋泠看眼他手里拿着的手电筒,提醒道,“不带盆?”
“……”
唐建博浑身僵硬地回头,拿起搪瓷盆再出去。
宋泠进门,唐淑佳正和炉子在战斗,好奇地问她,“表哥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吓的,别理他就行。”
等晚上洗漱睡一块儿后,宋泠才从唐淑佳那儿得知。
外贸局开会那天,谁也不知道唐建博被关半天经历过什么,出来之后就有点吓破胆的迹象,人开始变得很胆小。
“以前老爱和一些同学当街溜子骑车到处跑,出来后到有工作前,是一步都不敢出家门。”
“问也不爱说,问多了就跟你急。”
也是分色机试运行那段时间唐建博表现正常,家里人才渐渐放下。
“我姐见过之后,说他可能是面子上过不去觉得丢人,才不愿意说。”唐淑佳叮嘱宋泠也记得,省得唐建博向她发脾气。
宋泠轻嗯一声,想了想,打开系统,在[亲缘]里找到唐建博的资料,信息里新增了一个灰色标签:胆小鬼。
【胆小鬼:勇气消失,永远规避躲离一切风险。】
宋泠不清楚这算好还是不好。
再看看唐淑佳,有个灰黄色标签:靠谱。
【靠谱:言必信,行必果。】
宋泠看完,觉得颜料配方可以给了。
……
唐淑佳一直认为自己是名优秀的同志,比很多男同志都能干。
虽然婚姻上受了个大挫折,但她经受住磨炼,变得更优秀了不是吗?
她很感谢上学时认真学习的自己。
以前努力,才有现在拼上半个月,就能顺利通过初级工考核的她。
升级加薪!
她决定继续学习,未来肯定还能通过中级工考核、高级工考核。
于是,她上班认真,下班学习。
同车间里,她是私人时间安排最满的,许多人都不理解。
她一度高高在上,自得自满。
直到,表妹住进来。
表妹可能不是人。
不确定,再观察观察。
刚开始。
她起床时,表妹站在桌子前,手缠绷带已经写了好几幅大字。
“你什么时候练字的?”她问。
“随便写写,打发时间。”
表妹笑起来也软软的。
她反倒是感觉有点不好意思,自觉戳了表妹伤疤。
练字最耗时间。
而表妹身体不好,一生病,就只能整天整天地窝在家里不能出门,可不就需要打发时间。
她起床洗漱完,表妹至少又写有半小时才停笔收拾。
印刷厂新车间没安排倒班,早八晚六,午休两个小时。
把表妹送到车间主任,也就是负责这次印刷书籍的对接人面前才离开。
午休时特意来接人。
车间主任张口就说:“宋同志一看就是唐工的亲妹妹。”
她一时不清楚这话是夸还是损。
就当时夸。
毕竟车间主任笑得特别开心。
拉着表妹去吃饭时,还一直挂心。
“早上太匆忙,我都忘记提醒你,你就是来监工的,把自己当大爷,只抽查成品,确定进度就行,要是有人找你帮忙,千万要拒绝,那群老油条最喜欢偷懒,看你面嫩肯定会欺负你。”
可能因为常年生病,表妹给她的印象一直很安静。
安静地听她说,安静地笑着点头答应。
听唐建斌说表妹情绪最激烈的时刻,是冲明月,她没撞见过,她记忆中是自己被训的那天。
也就想象不来,玉瓷一样的人儿,怎么爆炸发火。
见表妹答应,她就当对方听进去了。
六点下来再来找人,看她面色依旧,悬着的心安定多了。
食堂打好饭回家,表妹小鸟胃十分钟就解决晚饭,她一个人吃半小时。
不过看看唐建博也还在吃,安心了。
是表妹吃得少,不是她吃太多。
饭后表妹软软地问她能不能添一张桌子,她表示问题不大。
当晚,书桌借给表妹用,她靠床上看的化学书。
只是今天注意力怎么也没办法集中。
她看着表妹没从行李里掏出几件衣服,反倒是掏出一套小盘子小碟子。
茶具?
事实告诉她那是画具。
表妹说她在新学水墨画。
又是横,又是擦,又是甩的。
艺术,理科生表示不是很懂,但最后折腾出来的破缸青苔她看懂了,还很眼熟。
“这不是院子水井旁的那块破缸!”
早不知道是谁家的水缸被砸坏,留了个底子在水井角落里,时间长了,下雨会攒水,天热会空底。
天气刚回暖,泡过雪水的缸底生了一层青苔,青苔颜色不够绿,可能够不到什么营养,看起来土黄土黄的。
她觉得很神奇,明明只有墨色,她却从画里头看出了土黄色。
小小的青苔簇簇拥抱,只留下一条缝隙,笔触晕染开,像是留白,看画的人猜着这条缝隙要多久就会被青苔覆盖,又或者,从中开出小花。
嗯?
开花?
她稀奇于脑海里冒出来的想法。
这天晚上,她没看进去书。
晚上做了个门,她变成从缝隙里头钻出来的那朵小花,可惜青苔已经老去被污水分解,水质恶化,她连一天花儿都没全,就于正午时分蔫了。
直接给她吓醒。
醒来,身边空了。
看看表,大早上……不对,应该说凌晨五点六分。
她有听见水声,说不好是什么心理,偷偷掀开帘子朝外看。
表妹在洗漱。
表妹洗漱完回来了。
还好没发现她起来,因为放下盆又出去了。
表妹站定,动了。
看一眼,姿势好怪。
再看一眼,这是在打拳还是干什么?
她打个哈欠,看表妹把自己折腾成奇形怪状,折腾了四十五分钟。
她很确定,她看表了。
表妹这次再回来,发现她起了,她打着哈哈,莫名感觉偷看很羞耻,把这事藏起来。
醒都醒了,先洗漱。
等她洗漱回来,就看换身衣服的表妹正在扯绷带缠手,缠好后天亮起来,她开始动笔。
又是毛笔字,今天写得比昨天张狂。
写十分钟,休息五分钟。
她偷偷盯表,又是一个四十五分钟,等收拾好,七点左右,出门吃早饭,八点前到车间。
这天午休表妹没和她一块儿吃饭,说是找人弄张桌子。
找谁她不知道,但等晚上回家时,里间有了张新桌。
贴墙长,一边桌腿矮,放在床上,一边桌腿长,支在地上,缩小占地空间,也让她有地方写画。
表妹说炕上留给她看书的。
她表妹真好。
有了新桌,表妹晚上空间大起来,画都画了不止一张。
她抢了好几张贴墙上,忽然感觉简陋的小南房都变得高尚起来。
接连几天。
表妹五点起,十一点睡。
早上练功练字,午休看书,晚上学画练画,一天时间满满的。
她担心表妹身体,私下找上唐建博,想多拉两个人劝劝。
谁知道两人一接头。
唐建博就说:“我还想你劝劝她,她一个新人,把生产线全部工序摸清,都把我们车间主任给挤得没地站。”
“以前出问题,小工喊主任,现在出问题,小宋小宋你快来看看。”
“这没什么,就当她一切都是为了顺利完成印刷任务,可她现在有点太嚣张。”
她不太懂。
很快,整个新车间就传开。
有个合作方的人,自己个画了两本小人书,希望走印刷厂的关系出版销售。
她心里想着,这说得肯定不是表妹。
表妹是画国画,画水墨的,那多高大上。
当晚,她收到个小礼物。
一本名为《食铁兽相亲史》的动物科普小人书。
一本名为《我要开花》的植物观察小人书。
她捧着两本书,沉默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