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宝山胡同18号,房间里依旧空荡荡。
宋南征暂时将行李放在地上,时不时打量一番宋泠平静的脸色,心悬在半空,惴惴不安。
“有。”
宋泠只能放弃找板凳坐下聊的念头。
“但我想听你先说,你上次也答应过我。”
一时半会,宋南征还真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摘掉帽子,抓了抓短发,失落地陷入回忆。
“说起来还挺丢人的。”
宋南征结婚,源于二姐失踪,母亲知道后伤心过度几次病危,临去前,将一直看好的朋友女儿介绍给他。
第一次见面,定亲。
第二次见面,结婚。
婚后不久母亲去世,同时对方查出有孕。
“……?”宋泠疑惑,“这和我爸妈也没关系吧。”
“当时没有。”
对方十月怀胎,生下宋普。
有了儿子,他还挺欢喜的,翻了半本字典,取名宋钊。
谁知道没等坐完月子,宋普妈扔下嗷嗷待哺的儿子,和老情人一块儿坐船偷渡香江。
“!”
宋泠觉得这会沉默不合适,安慰道,“……想开点。”
往好处想,宋普会被丢下,肯定是三伯亲生的。
宋南征搓搓脸,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当时年轻气盛,消息传开是有点受不住别人看我的眼神,别看我现在这样,年轻时候也很厉害。”
那时算是人生高光。
可惜,宋普妈跑去香江,他受影响被停职检查,错过解放后的第一批论功行赏。
没出意外,他能定职团长,童子军出身,二十五岁的团长,靠着资历,未来前途将一帆风顺。
“你爸的人生计划,是继续和你妈一块儿上大学,毕业后争取留校当老师。”
“我受牵连后,他站出来承担起你爷爷的期望,入了伍,你妈也是,秀气斯文的一个人,最后去做了战地护士。”
“当时谁都没想到,你外公外婆讨厌咱家,也有这一层原因。”
把人家好好一乖巧姑娘勾引去生死一线的战地,任谁心里都不好受。
“我的事情再早一年都不是事,赶上特殊时候,那会拥有‘海外关系’的人‘复杂不能信任’的言论有了雏形,我就成了第一批牺牲品。”
“看在军功的份上安排我提前复员。”
复员,遵循原籍安置原则,不提供工作分配。
那时候一大家子都在前线。
他为了方便照顾孩子,找关系去军校成为一名辅课老师。
说是老师,课程不紧,他大把时间都是蹲在托儿所,和一群大娘学习照顾小孩。
都羡慕他人脉广,任别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那些大半都是他在育儿所结识的。
“你爸想帮我,一直在想办法找宋普妈。”
宋泠听到这,已经能猜到后面。
“你妈怀孕七个月时,撞上她偷偷回来,两人不知道说什么吵了一架,你妈被发现时,已经动了胎气,被好心人送去医院。”
“我爸也是为了抓她牺牲的?”
“嗯。”
宋南征垂着头,一点不敢看宋泠的眼睛。
“你妈在家做月子期间,不知道谁把她回来的消息捅到她娘家,一群人跑来家里闹腾,把你妈气到回奶,当晚起烧引起伤口感染,后来……没熬过去。”
“你爸接受不了,当时也生我气,不愿意把你交给我,宁愿娶了他战友遗孀,就是何素雪。”
“那次战役她男人牺牲,抚恤金是公婆领的,嫌弃当时娶她花太多彩礼,想让她继续给小叔子当媳妇,她不愿意,找上部队求救,你爸知道,问她愿不愿意一辈子没孩子,照顾你。”
宋泠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
父爱距离她太遥远模糊。
她不是原身,听别人的故事……触动不大。
宋南征看他这么冷漠,就误会了,内心更加自责,觉得对不起弟弟。
因为他,弟弟唯一的女儿把亲爸恨上,这个疙瘩要是解不开,他死后还怎么有脸去见弟弟。
“你外公外婆说是我害死你爸妈,也没错,你怨我是应该的,你爸他……”
“他应该挺恨我的。”宋泠猜测。
“怎么会!”宋南征坚决不允许她有这种想法,难得冷脸,“你是他和珍华的宝贝。”
“我这宝贝害死了他的爱人,他绝对后悔过有我。”
宋南征一噎,无言以对。
“看,我猜对了。”宋泠轻笑,满不在意道,“不恨,不可能把个刚满月的婴儿交到陌生人手里。”
“当时你爸只是在气头上。”
“生三伯你的气,爷爷呢?外公外婆呢?大姨,二舅,三舅,哪一个不比陌生人亲。”
“你爷爷当时在一线,你外公外婆正气你爸,至于你大姨他们都要看你外公外婆的脸色。”宋南征绞尽脑汁地解释。
宋泠点点头,忽然笑了,“原来我从一开始就不被欢迎。”
于宋家是,唐家也是。
这话不止说给三伯听,也说给‘宋泠’。
宋泠想让她彻底断念,省得一天天仗着那点子便利给她整幺蛾子。
‘宋泠’,死心吧。
宋南征想否认,“不是……”
“别说不是。”宋泠很肯定,“我没记错,你们都说我是在我爸牺牲后,才被何同志送去外公家,期间有三个月的时间,你敢说宋唐两家现在关系不好,唐家是因为记恨,宋家单纯是愧疚?”
宋南征抿起唇不说话。
他一直知道侄女敏感,可今天才发现,她还这么敏锐。
是。
宋家对唐家也不是一点埋怨没有的。
唐家拿着他弟弟丧妻后立刻另娶这点一直站在制高点。
只有当时因为愧疚而过度关注的他知道,在决定娶何素雪之前,弟弟有去过宋家一趟,回来后便脸色漆黑地去好何素雪谈判。
弟弟一开始,就打算把女儿送回外家,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没答应,宁愿弟弟再娶。
“泠儿……”
“三伯,那些都过去了,现在对我一点都不重要,真的。”
宋泠笑着环顾四周,“这里什么都没有,不知道爷爷那能不能收留我几天。”
“什么?”
宋南征一下子被惊喜冲击,表情呆愣,回神后一脸不敢置信,连忙点头。
“能能能!那是你家,你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
他不安地搓搓手,被提醒后打量房间格局,“过年期间没人动工,等过完年我立刻找人量尺寸,给你打套新家具。”
要是动作慢点,泠儿还能多住一段日子。
“谢谢三伯。”
“那,那我们回家?”宋南征小心翼翼,鼻梁像是被重击过,酸胀得难受。
“我收拾两件衣服。”
“不用!”宋南征特意转身背对宋泠,趁机揉了揉眼睛,声音瓮瓮道,“家里什么都有,带来带去多麻烦,就放在这。”
宋泠想想,也不拒绝。
她只把自己装画架的行李包给带上,刚伸手就被宋南征给抢过去。
“我来我来。”
胡同路窄,车子停在入口的大路边。
刚靠近,就看到等在车边的老人。
宋南征眉头微皱,讥笑道,“这心还真是偏到没门。”
他看眼宋泠,“你不想见他就直接上车,我去说。”
唐外公已经看到他们。
“没事。”宋泠看起来像个没事人一样保持着笑容,“三伯你先上车等我,我和外公说一声。”
“那你快点,外面冷。”
“嗯。”
宋泠搓了搓手,拉下遮住脸的围巾,走上前去。
“外公,你和杨爷爷他们商量好了?”
唐外公没回答,只板着脸,眉头紧皱。
好一会儿。
“我问过你大姨,这里面有误会。”
“是吗?”宋泠很冷静,“不是大姨要给我介绍对象?我错怪她了呀,下次见面我给她道歉。”
“……”
唐外公的解释,被堵死在喉咙里。
宋泠平静到看穿一切的神色,也让他觉得特别刺眼。
“不用道歉,你没错。”
唐外公压下那一点不适,却也不说唐珍丽错,只扭头看眼吉普车,神色不耐,“宋家没你想的那么好。”
“外公,能告诉我,当初我爸再娶前找你,为什么拒绝他吗?因为我妈?”
“什么?”唐外公下意识看眼车里人,“他和你说的?”
“宋家再不好,也没让泠儿接二连三受气。”
宋南征还是没忍住下了车,果然,不来不知道,这老头还有脸说他家坏话。
“你敢当着泠儿的面把话说清楚?”他直接撕破脸。
唐外公不明所以。
宋南征觉得他装,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扯不清,干脆直接说现在。
“还有今天的事情,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唐外公气短,呼吸都重了两分。
片刻后,他摇摇头,“事情已经发生,解释没有意义,宋泠,你大姨好心办坏事,这是她给你的补偿,算是提前给你准备的添妆。”
宋泠看着外公从怀里掏出一张单薄泛黄的纸,还没伸出手,半路就被宋南征抢过去。
她侧目,上方从右至左写有‘土地房产所有证’。
“嗤,一句道歉都没有,给个破房子当添妆?还是老黄历的房产证。”宋南征抖着纸,“现在认不认都不一定,宋家差你这点!”
“还有五百块。”
唐外公无奈,把没被抢的小牛皮纸袋递过去。
这房产,是唐珍丽第一次出嫁陪的嫁妆,当时除了房子,还有两处商铺,几十亩田地,好好过日子,当个小地主没问题。
偏偏时机不对,后来为了顺利离婚,商铺和土地都主动上交,就留这一处房子。
只不过人接回家,到嫁给明峰,期间一直住在家里,婚后给她和明峰安排的工作也都在厂子里,这一处房子距离太远,就荒废了。
唐珍丽牛心左性,只愿意拿出这个,咬死她是好心,他也无可奈何,钱还是他补的。
“房产证是小问题,你领她换个证就是,免得怀疑我在里面动手脚,以后又说产权不清。”
又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厚厚一个,这次直接塞宋南征怀里。
“这些年你们宋家给的生活费,都在这,票有时间限制都用掉了,钱没动。”
唐外公松手后,才认真看向宋泠,动了动唇又闭紧。
宋泠直视他,等了等,只等到胳膊被拍两下。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