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娴的脸颊蹭着一点灰尘,因为爬树摘李子,头顶上还挂了一片叶子,迎面看到谢蕴仍停留在她的家中,她难以置信的模样显得颇呆。
像什么呢?
谢蕴记起了不久前被自己捏住翅膀的黄鹂鸟,乌黑的眼睛瞪得滚圆,愤怒和惊讶交织在一起,但透露更多的是迷茫。
此时,门口呆愣不动的女子便像极了那只黄鹂鸟。
他摩挲着指腹,很想和对待黄鹂鸟那般用力扼住她的命脉,看她吓得瑟瑟发抖。
可是表面上,谢蕴唇角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
“天色将暗,下次阿娴你记得不要这么晚才归家,令人心中担忧。”
他又一次唤了她的名字,温和的语调仿佛两个人相识已久,甚至是关系匪浅。
玄猫疑惑地喵了一声,张静娴定了定心神,将山鸡和野鸡蛋都先放下来,慢慢放轻呼吸。
“郎君,你怎么还在此处?”
这个时候乡老不是该把贵人接回自己家中了吗?谢蕴身上不缺少财物,说句夸张的话,他穿着的一件衣袍就可以轻轻松松在城中换得一牛车的粟麦。
若是等到前世那些人找过来,好处会更多。
张静娴弄不明白,乡老能到城中请来大夫,住在他家中养伤,有人恭恭敬敬地伺候着,对谢蕴而言,也更合心意不是吗?
“阿娴救了我,却不想让我留在你的家中?”
“是…不想。”
空气似乎在这一瞬停滞,谢蕴冷冷地盯着她,张静娴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谁也挑不出错的理由。
“郎君是男子,我还未成婚,孤男寡女住在一起,不合适。”
她摇摇头,脸颊的灰尘十分显眼。
“再是,乡老家有牛车,郎君日后进城寻医或做些别的,也方便。”
张静娴耐心地与他分析,住在乡老家的种种便利,反而留在她这里,麻烦多,困难也多。
“听起来是很不错,”似乎被她说动,男人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只是下一刻,他的话锋陡然一转,语气淡淡,“但在听闻我失去了大半记忆后,乡老颇为失望,面露犹豫,我想还是莫要劳烦他为好。”
事实上,谢蕴不仅在乡老面前明说了失忆,还暗示他可能再找不到家人。
他腿伤严重,失去了记忆,又无亲人奴仆在侧,在拿出仅有的一块碎玉向孟大夫和乡老刘二伯等人表示了感谢之后,他再提起自己现在不便移动,乡老就熄了心思。
故而,谢蕴留了下来。
“可我确实不方便让郎君你在家中养伤,我还要凑秋时的一斛粟麦,努力养活自己。”闻言,张静娴沉默片刻,垂下了眼眸,不劳烦乡老,所以便可以劳烦她吗?
他是不是认定了她心软,好拿捏。
“那位妇人同我说了一些事情,原来阿娴你尚未嫁人与你的表兄有关,”谢蕴恍若未闻,他掀了掀眼皮,慢悠悠地开口,“虽然我失去了大半的记忆,但似乎对四年前的战事有些印象,比如,从国朝各处征走的兵丁当时都去往了何处。”
四年前,张静娴的表兄张入山和西山村其余十二个青年被征入军中,至今了无音讯。
他的话音落下,张静娴的呼吸一窒,他口中的妇人一定是秦婶儿。
前世在那些人找来道明他的身份后,她就很多次请求他帮忙寻一寻她的表兄。
然而,她鼓起勇气为了他远离家乡,最终只得到了一句冷冰冰的回应。
“军中之事,不得随意过问。”
那时的张静娴很是失落,惶恐,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她彻底失望,选择默默离开。
一直到死,她仍旧不知道表兄是死是活,又身在何处。
现在,谢蕴却说他知道表兄的消息。
张静娴紧紧地抿着唇瓣,感觉有一条毒蛇缓慢爬过她的身后,在耳边嘶嘶作响。
她浑身发冷,手指往上摸到了熟悉的短弓,只要和上一次一样放好箭矢,对准他拉开弓弦,她就不会再被他骗的团团转。
不会憋屈,不会难过,也不会死在异地他乡。
这时,一颗李子滚落在地。
紫红色的果子骨碌碌向前,刚好停在谢蕴的脚边。
张静娴的眼睛盯着这颗李子,三分甜七分酸的味道瞬间拉回了她的神智,她垂着头,低声说了一句话。
“我会仔细照顾郎君,只希望郎君能告知我表兄的去处。”
“阿娴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蕴达到了目的,俯身捡起了那颗李子,黏腻的汁水沾在他修长的手指上,吸引了黄莺的注意力。
羽毛金黄的小鸟从树冠飞下来,在半空中围着张静娴两人盘旋。
见此,一旁无聊的玄猫顿时来了精神,它微微屈身,尾巴不停摆动,蓄势往黄莺扑去。
“啾啾!”
黄莺吓得魂儿都没了,拼命扇动双翅,停在了张静娴的肩膀上。
玄猫眼看人类朋友要护着这只聒噪的鸟,抖了抖长长的胡须,转身跑去了山林。
有了这么个小插曲,张静娴总算恢复了镇定,她又拿出一颗李子放在地上,让黄莺啄着吃。
谢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忽然扔掉李子,朝她伸出手。
“这个给阿娴。”
张静娴深吸一口气,很想让他不要再唤自己的名字,但努力地说服自己忍耐,她得知道表兄的踪迹,哪怕只是一句话。
“郎君的东西太过贵重,我不能收。”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掌,那是一块通体深邃的墨玉,光滑细腻,没有任何图案。
它之前镶嵌在谢蕴的发冠上,前世同样被取下来,送给了她。
张静娴很喜欢,便没有舍得卖出去。
她望着他,此时没了发冠,男人的长发只由一根木簪固定部分,其余全散落其肩。
天色若再暗一些,叫胆子小的人撞见,怕是以为他是神秘的山鬼化身。
这次,张静娴不肯要,她总觉得沾了他气息的所有东西都有毒。
“用它去武阳城换粮食和药材,孟大夫说我的腿伤难以治愈,便是坚持医治,耗资不薄。”
谢蕴阖起眼皮,神色和语气不变,即便腿上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很有可能,他再也无法站起来,无法成为原来的自己。
“郎君放心,会治好的。”
既然是为了医治他的双腿,张静娴没有再推脱,从他手中接过了墨玉,放在自己身上。
仿佛她收下墨玉的动作取悦了男人,谢蕴面带微笑,矜持地瞥了一眼地上的活物,说自己饿了。
“劳烦阿娴,我在院中走一走。”
他转动木轮,刻意避开凹凸不平的青石,打量用篱笆围成的庭院。
一切都简陋无章,但好在,面前的所有花草都生机勃勃颇有野趣。即便篱笆墙上也爬满了红色、粉色、白色、紫色的牵牛花,霞光下,静谧美丽。
张静娴的身影在厨房忙活,一会儿烧水,一会儿弯腰收拾山鸡,李子和菌子用水洗干净,接着又单独切下鸡油煎麦饼鸡蛋。
门口,谢蕴的视线回到她的身上,眼神莫辨。
不知不觉间,张静娴做好了暮食,香喷喷的菌子山鸡汤,凉拌胡瓜,几个煎鸡蛋和麦饼。
原本打算一人独享的佳肴放在木桌上,被两人分食的干干净净。
麦饼粗粝,但如果和鸡蛋一起用油煎熟,饶是谢蕴在饭食上异常挑剔,此时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放了菌子的山鸡汤更是美味,配着凉爽的胡瓜,丁点儿不剩。
夜幕降临时,张静娴点燃了烛台,终于问起了表兄张入山的动向。
“我答应留郎君在我家中,照顾郎君,还请郎君先告诉我一些消息。”
昏黄的烛光并未将房间照的很亮,女子穿着一身素麻衣袍坐在谢蕴的对面,一脸认真。
她脸颊的灰尘已经被洗干净,可不知是不是疏忽,头顶的那片叶子还在,碧绿的颜色,位置巧妙,像是给这个普通的农家女子增添了一分点缀。
四周寂静无息,谢蕴回想起从那个妇人打听到的关于她的过往,低低笑了一声。
“你为了不嫁给你的表兄不惜和养大自己的舅父一家决裂,可你又如此在意他,阿娴的前后举动真让人迷惑不解。”
“难道是不想成婚后守寡?”
“不是!”张静娴蓦地别开脑袋,却没有回答他为何不愿意嫁给表兄。
会有人懂吗?一个女子朴素的坚持。
她想和真心相爱的人双宿双栖,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听从长辈的安排被长辈决定自己的后半生。
“你的表兄,他还活着。”
四年前光是淮南一战,军中上下死伤千人有余,意味着有上千户人家失去儿子、兄长和父亲。
谢蕴并不知道西山村的一个普通青年具体的位置,但他可以确定人还活着。
因为他强硬规定凡是阵亡的兵丁,都必须告知家人,发放抚恤钱粮。
这一点,谢蕴相信无人敢违背他的意思。
“村子没有收到过一颗粮食,所以,表兄他们都活着。”听到这里,张静娴吸了吸鼻子,高兴地笑了起来。
因为这个缘故,此时她看谢蕴也不觉得讨厌了。
她站起身,眼睛闪闪发光。
“郎君,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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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