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冬季的太阳光线透明而凉薄，少年冷白的脸却在这光里熠熠生辉。
许流深觉得，这张脸、或者是顾遇乐这个人，有种奇异的魔力。
这几天这个其实只认识一天的人总是来入他的梦，他看着他便根本无法说出“真的，我不喜欢男生”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
“我……”许流深喉头动动：“我——”
许流深觉得有什么东西正要不受控制时，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他几乎是松了口气，道：“上课了，我、我先走了！”
说罢便急匆匆离去，近乎落荒而逃。
顾遇乐看着那个背影抿了抿唇，随即大大方方离开了许流深的学校。
两所学校的午休时间差不了多少，顾遇乐回到自己学校时毫不意外地迟到了。授课老师看着站在门口的顾遇乐皱了眉正要训斥时，班主任便出现在门口。
“顾遇乐，”班主任眼里有无奈也有生气，却到底压住了，只是道：“跟我来，你父亲在办公室等你。”
顾遇乐眼里几乎下意识有抵触划过，却到底是跟着老师走了。
办公室里，他看到他的父亲道貌岸然地站在那里，面上是无比虚伪的笑：“乐乐，我帮你请了半天假，今天晚上有个饭局，我们全家都在的，你也要出席一下。”
顾遇乐面上淡淡的，只是皱了皱眉，他看向班主任：“老师，下午我想继续上课。”
班主任有些诧异地看了眼少年，她觉得顾遇乐并不是爱学习的孩子，成绩也不是很好。她还以为下午不用上课顾遇乐会开开心心和父亲走。
学生本人话说到这份上，班主任便道：“顾先生，现在正是要紧的时候，我还是觉得顾遇乐不要落太多课比较好。”
顾荣眉头猛地皱起来，他大步来到顾遇乐身边，粗暴地揽住他的肩膀。
他丝毫不顾自己的孩子之后还要在这个班级上课、归这位老师管辖，只是隐隐威胁道：“我帮我儿子请假，已经和年级主任打过招呼了。张老师，您这是要违背顶头上司的意思么？”
班主任闻言一滞，她皱了眉，话里也带了火气：“那您就带他走吧！但希望您清楚，他成绩本来就差，再继续缺课，他之后如果考不上大学希望您能对他负责！”
班主任说罢这话就走了。她其实有些后悔自己多管闲事，这所学校的学生非富即贵，能走的路根本不止高考一条。她会对顾遇乐多一些关注真心希望他好，也只是因为顾遇乐可怜——
就算生在了条件那么好的家庭又怎样呢，他那个爹和继母，哪里有一天把他当成过家人。
这样想着她叹了口气，随即把这些思绪赶出脑海开始备课——她不止有顾遇乐一个学生，她还要对别的学生负责。
……
车里弥漫着浓烈的名贵香水味，那是顾遇乐的继母惯爱用的。这味道令人不适。
顾遇乐戴了口罩完完整整遮住了自己下半张脸，他将额倚在车窗上，并不去看自己的父亲，只是百无聊赖地看外头的车流。
顾荣坐在一旁，也不管顾遇乐有没有在听，只是高高在上地说着晚上的饭局。
“王总是很尊贵的客人，爸爸公司的一部戏需要他的投资，合同能不能签下来就看今晚了。”
“乐乐，我们先回家，你先洗好澡，穿上白阿姨给你准备的衣服，我们就动身。”
“这次的饭局真的很重要，你绝对不能像现在这样冷着张臭脸，知道吗？”
顾遇乐仿佛听到了那些话，又仿佛没听到，他只是依旧透过车窗直直看着外头，一句话都不说。
顾荣看着自己浑身写满拒绝、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儿子心里便来了气，他皱了眉想教训对方，却又想到今天的饭局，还是压住了火，只是冷哼一声不再同顾遇乐讲话。
车很快就行驶进一个高档别墅区，这里离顾荣的另一个儿子顾越李上的国际高中很近。
踏进家门的一瞬间，顾遇乐想，这个家还是这么冷冰冰的，充斥着他不喜欢的香水味道。
白馨看到顾荣和顾遇乐便连忙迎上来，面上挂着过分热情的笑：“乐乐回来了？快去洗洗澡换个衣服再休息下，我们五点钟就要出发了。”
说罢她伸手想要拍拍顾遇乐的肩，却被顾遇乐后退一步躲开了。
脸蛋漂亮妆容精致的女人眼里划过道冷意，面上却笑意更甚，她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的手，道：“乐乐，新衣服就放在你的床上，出发的时候记得换上。”
说着她温温柔柔地看向顾荣：“阿荣，我们先回房间吧，我看乐乐也累了。”
顾荣冷冷看了顾遇乐一眼便丢下顾遇乐跟着白馨回了房间。客厅里瞬间变得空荡荡的，顾遇乐站在那里恍若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
二楼房间里，顾遇乐洗完澡穿着宽松的T恤牛仔裤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近乎透明的蓝色天空发着呆。
阳台的落地窗此时被打开，新鲜凛冽的冷空气呼啸而入，拂过顾遇乐半湿的发——被冬季的朔风划过的皮肤痛得发麻。
顾遇乐却并不起身关窗，他像自虐一般任冷风裹挟着身体——只有这样再清晰不过地感知到痛苦，他才不会麻木。
“所以啊，我们更要照顾好自己，你明白么？”
一个清冽的少年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顾遇乐猛地睁大了眸子，他起了身，房间里依旧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他这才恍然发觉——这是那个叫许流深的人对他说过的话。
怔愣半晌，顾遇乐站起来，伸手关住了阳台的落地窗门。
……
五点钟，窗外已渐渐沉入夜色。
有人准时敲响了顾遇乐房间的门，白馨甜得发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乐乐，换好衣服了吗？我们该走了。”
顾遇乐面无表情地打开门，却只是穿着简单的白毛衣牛仔裤，并未换那身衣服。
门外，白馨亭亭站在那里，穿着一身得体优雅的礼服挽着一身正装的顾荣。顾越李似乎并不参加今天的晚宴。
顾荣看着顾遇乐的装束猛地皱起了眉头，他指着顾遇乐，道：“不是给你买衣服了么？都要走了你还穿成这样算怎么回事！快去换衣服！”
顾遇乐漂亮的黑眸仿佛不见光线的幽深海底，他启唇，却只吐出“不要”两个字。
“你——”
顾荣正要发脾气，却被白馨劝住了。她打量着顾遇乐那张和他母亲一样漂亮得过头的脸和清挺削瘦的身材，像在打量一件货物。
几秒沉默后，她面上浮出个再完美不过的笑，她道：“阿荣，乐乐不想穿就不穿吧，一场饭局而已，我们做家长的何必惹乐乐不开心呢？”
顾荣冷冷看了顾遇乐一眼，转身前只留下句：“你阿姨都这么说了，还不快跟上！”
顾遇乐静静看着往门外走去的一对男女，抿了抿唇还是跟上了——他根本不想去什么劳什子饭局，可如果不去，白馨和他那个父亲会让他之后在学校里再也过不了安生日子。
走在廊上，顾遇乐朝灯光伸出根骨分明的手，他看着自己近乎透明的纤长手指，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连一个要求都拒绝不了的他，实在太过弱小。
……
将近七点时，车子停在一家高档酒店前。
酒店侍者很快带着他们来到一个包间。
这个包间并不大，却看得出来装潢仅着贵的来，乃至贵得有些俗气。座位并不多，看得出来今晚的饭局人数不是很多。
顾遇乐挑了个靠门的位置随便坐下来，顾荣便来到他身边压低声音对他道：“今晚的客人真的很重要，你绝对不能给我掉链子。王总爱喝酒，你已经成年了，不要矫情得跟什么似的滴酒不沾。”
顾荣话音刚落，门边便响起脚步声。
门打开，侍者引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那男人进来的一瞬间，顾荣面上几乎立刻堆起了笑容，他几乎用力将顾遇乐架着起了身，随即他和白馨双双起身上前，和男人握手。
男人得体一笑，正要落座，却在看到顾遇乐时动作一顿。他眯了眯眸子，看向顾荣，指着顾遇乐道：“顾总，他就是你儿子顾越李？你要我投的片子的男主角？”
顾遇乐抿了唇，眼里有冷意划过。
白馨一怔，连忙笑着介绍道：“这是顾遇乐，他是越李的哥哥，越李今天生了病，我们就带着他的哥哥来了。王总，您别介意。”
“乐乐，你就坐王总身边。”说这话时，女人眼里含了几分隐晦的警告。
顾遇乐却并未理会她，只是还在自己原来的位置坐下来，眼里没有映入任何人。
男人看了眼少年那张近乎艳若桃李的脸，又扫了眼顾荣夫妇——他听说过顾家夫妇的事情，白馨应该是这少年的后妈。
男人坐下来，看着那少年有些感叹地想，俗话说，孩子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今天他算见着实例了——顾家夫妇知道他的名声，所以今天只带了这个少年，却把这场酒局最大的受益者藏得好好的。
哪怕白馨不是这少年的亲妈，顾荣也是他亲爹。但他竟然就忍心，把自己的亲儿子推到他这个喜欢男人并且名声很差的人跟前来，只为了给自己另一个儿子铺路。
酒杯被顾荣满上，男人面上浮出个不达眼底的笑——哪怕冷血如他，也没见过这么下作的父亲。
……
“小许，”看着许流深已经换好了衣裳，主管把一个精致的托盘递过去，道：“等会儿你负责给201包间的客人送菜。那边客人一向金贵，你仔细着点儿。你先把这壶茶送进去。”
“嗯，好。”许流深穿着一身掐腰的黑色应侍生服，利落地接过托盘便往包间走去。
这是他今天的兼职。这种高档酒店的应侍生工资很高，工作也不沉，他便很乐意在固定时间翘课来这里。
“哎，小李，”走廊上，同事朝他夹夹眼睛，道：“你知道今晚201包间来的是谁么？”
许流深并不感兴趣，只是随口应道：“谁？”
同事便煞有介事地和许流深分享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八卦：“我们酒店经常来名人，今晚201来的是王总，你不知道，王总在娱乐圈很有名的，和好几个年轻小鲜肉纠缠不清。”
“圈子里都说，王总最喜欢追18岁到20岁的漂亮男孩子，捧着的时候把人捧到天上，就是人一过20岁，就丝毫不留情面地抛弃。”
许流深走着路，面上淡淡的：“哦。”他实在对这种无聊又下作的八卦不感兴趣。
终于和八卦的同事分开，许流深站在201包间前，他刚要敲门，却睁大了眼睛——
“我们乐乐已经18岁了，明年就要上大学了。等乐乐毕业填志愿、或者上了大学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王总可要来好好教下他。”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甜得发腻。
“是啊，能得到您这样的长辈指导，是我们乐乐的荣幸。”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油滑得让人作呕。
接着，许流深便听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那个总是在他梦里响起的声音——
“这么荣幸的事情——父亲，阿姨，你们怎么不给顾越李？”
“毕竟，父亲你要别人投钱拍的戏，男主角是顾越李，不是吗？
“要见投资商也该是他来见，父亲，我已经高三了，你特意跑到我的学校帮我请假，又不告知我任何信息带了我来这里，凭什么？”
……
那话依旧那么冷淡平静，似乎连生气都没有。许流深却瞳孔一缩。
他也算在剧组待过。那些肮脏、那些下作、那些污秽，他也所有耳闻。
可他从来没办法把那些和那么干净的顾遇乐联系在一起。
顾遇乐的话和刚刚同事口中那些不堪的传闻、以及顾遇乐那晚在母亲墓前干净哀伤的脸在许流深脑海中紧紧缠绕成一根藤蔓，许流深只觉得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真切的愤怒。
……
“你——”顾荣眼里满是冷意，他正要说什么，便见门“砰”地一声被打开。
许流深走进来，面上带着冰冷的笑。
他来到顾荣和白馨面前，把托盘“啪”地一下丢在地上，随即拎起茶壶，朝着那两人头顶大喇喇浇下去——那二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滚烫的茶水浇了个正着。
“啊——”
包间里响起顾荣和白馨的尖叫。
顾遇乐猛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怔在那里，在他还几乎还未叫出那个名字，便见许流深已经大步走到他身边。
他用力抓住顾遇乐苍白冰冷的手把人拉起，面上浮出个让人惊心动魄的笑：“乐乐，我这就带你逃跑——”
说着他冰冷傲慢的视线掠过屋子里的一切，包括那个中年男人，触到顾遇乐时那眼神却如坚冰溶解春暖花开，他认认真真看着顾遇乐，仿佛在许下什么最重要的承诺。
他道：“我带你、从这个肮脏的地方逃走。”
说罢便拉着顾遇乐不顾一切地跑出门外，仿佛要进行一场义无反顾的夜奔。
……
包间里一片狼藉。
顾氏夫妇惊魂未定地愣在那里。
中年男人看着两个少年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终于笑出了声。
顾荣差异地朝男人看过去，便对上男人冰冷的眸。
“我确实喜欢年轻漂亮的男人，”男人耸耸肩道：“不过我一向喜欢你情我愿，不喜欢威逼利诱。”
男人说着起了身，走到顾荣面前时他停住步子，眯了眯眸子道：“顾总，连自己亲儿子都豁得出去的人，实在太过冷血下作，让人胆寒。顾总，你说，谁敢和这种人合作呢？”说罢便扬长而去。
只余顾氏夫妇怔愣着跌坐在一片茶污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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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夜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