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句话说出后,鬼母眼前一黑——刀光剑雨中突兀而出的剑划破了她附身的眷鬼喉咙。
在修行前苍山祖师最擅长的是什么?
不顾一切代价于万军之中取敌首头颅。
而如今,神女与菩提剑达到人剑合一的地步,也不是不能效仿先祖举动杀上一场。
鬼母的神识恼羞成怒般回到古战场内。
近千载的镇压让她较从前更为谨慎,破开黑海内用来镇压的棺材后,她并没有立即率领大军杀进去,反而用手指抚摸剑身站在虚空中看好戏。
尸身傀儡也好,骷髅大军也罢,说到底不过是仅杀闯入者的死物,根本算不上什么太大威胁。
一青面妖鬼手端一碗刚刚取回来的温热人血走至鬼母身后,青面妖鬼身后则压解着被俘获不久的狼狈青年。
“大人,我们要下黑海破除最后那层封印吗?”
同行的魔修所化成妖鬼如今已经彻底认清现实,勉强收好自己的小心思毕恭毕敬向强者称臣。
鬼母扫过黑海之下倾巢而出的骷髅傀儡,又看看苏知月手中依旧死寂的惩恶神剑。
仅有受尽痛苦又意志力绝佳的鬼魂才能抵御地府忘川河的召唤藏匿于生前身体。而为了制作大批量眷鬼,鬼修折磨生者的手段可谓层出不穷,对生者极致的压迫也是昔年东洲事变、鬼半神被封的重要原因。
鬼母却从未想到,昔年反对制作眷鬼的天机楼祖师会在如今穷途末路时使用他曾经不耻的术法亵渎自己与友人们的尸身,并制作成类似于眷鬼的东西!
“急什么?”鬼母手中长剑指了指黑海之下的骷髅大军,“你们把水镜的位置调整一二,我倒要让那群奉谢章二人为神明的家伙好好看看谢青烈如何用了邪道的手段玷污友人们的尸身。”
她苍老的容颜稍稍展颜,“既然如今谢青烈魂灭,我倒想看看谢青烈自己尸身与只负责斩尽此处生命的骷髅大军在失去操纵者后打起来,究竟哪边会赢呢。”
*
黑海之下,破开微弱的天光被无数妖鬼眷鬼阻拦。
在鬼母现身的那一刹,苏知月就看见了无数妖鬼从中那个熟悉的人影。
沈世子脸上泪与鼻涕混合在一起,狼狈异常,战战兢兢地在妖鬼解押下抬起头来,目光凝在小师妹身上的时像是见了鬼。
两位年纪很大的剑已经为此同时间彻底吵开了。
历代统一凡间人族的人皇不说封狼居胥、彪炳青史的明君,好歹也是处变不惊、杀身成仁的枭雄,怎地出了一个作妖被妖鬼俘虏还被夺走本命神剑的家伙?
不是吧不是吧,这位也不像能撑起人族气运的人皇啊!堂堂皇道之剑居然认了这样一位主人?是天道疯了还是它本剑疯了?
如登苦恼,“白王怎的选了这样一个不像皇帝的准皇帝?”
“话也不能这样说,”坐逍遥想了想,“白王剑是以气运来选择主人的……说不准这位祖上积德或者是什么十世善人呢?”
如登越发苦恼叹息道,“可这人面相寡情薄义,观面相就不像什么前世行善的人。我再观他身上气运,此人虽头顶帝王紫气,但这紫气却虚浮至极,我也说不清这位白王剑剑主是什么情况了。”
苏知月很平静地收回目光,不再关注自己的未婚夫如何狼狈。
寒风萧瑟,万军阵前。
军队里的弓箭手已经挽弓如满月,无数箭矢随时会在它们松手刹那直奔阵前的三个人。
东洲军队代替谢青烈工作的指挥者是一个道袍骷髅,它手中高举着一指挥用的红色小旗,空洞的眼睛里幽蓝色的火在燃烧。
道韵在留下的白骨中残留,凭着那道韵,苏知月认出了这是被小妖物挖出来又被埋回去的前辈尸身。
……为什么不立刻动手呢?明明闯入者就在面前,谢青烈的尸身已经灵压乍放,而着道袍的指挥者却没有进一步发出指令动手。
在对视那骷髅眼中没有情感流露的幽蓝色火焰刹那,苏知月嘴唇微动,同时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脑海中突兀出现——
等等,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吗?
那可是连鬼母精心挑选折磨出来的眷鬼们都无法做到的事情,而古往今来更是闻所未闻。
苏知月转头问,“楚师妹,传送的符咒你还留有几张?”
“一张,”楚忘笙坦然递上,又根据自身经历补充道,“可在破邪剑被拔后天地灵气极不稳定,传送符不大好使,只能传送至有灵力标记的地方。”
百米,倒也算够了。
身为剑仙的常识在警告她,但作为一位修真界后辈的大脑与身体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行动。
玄衣女道拿起传送符放在手心,毅然决然将自己的后背面向骷髅大军,其余两人紧随其上,旋即与那些离弦的长箭一同向谢青烈的尸身傀儡方向共同冲了出去!
寂静无声之中,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哪方先出手。
如若一滴热油滚入水中,霎时间整个战场都被彻底搅动!
“咚!”
第一声鱼龙鼓响,身后的杀声惊天震地,黑海底下溅起的尘土于脚边飞扬。
玄衣女道决然的眼,身后无数骷髅士兵眼中飘动的火焰,以及那虚空之上,鬼母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起阵——!!!”
震天的杀声中,第二道鱼龙鼓声响起,道袍的代替指挥者声音大到如若平地乍起的惊雷。
零星的三人身后有飞箭在追,破空声逼近耳边时却消失不见。
被楚忘笙扛在肩上的小妖物好奇抬头,就看见身后百米蜿蜒着幽蓝色的传送法阵,无数的箭矢被它们送去了真正的敌人身边。
最前方的箭精准地射在鬼母刚刚端起的药碗,人血从碎裂处引爆炸开,众妖鬼如若大梦初醒!
无数箭矢从虚空中突兀而包围成圆圈的法阵冲出,缺少防备的妖鬼们就这样落在破魔箭矢攻击范围内。
——谁能想到呢?
从地府踏过黄泉归来人间的灵魂居然仍保存着生前的执念,准确地将自己兵刃对准自己真正的敌人。
为和平与希望牺牲在古战场的前辈们哪怕身死也不会挥屠刀向自己的后辈,无数妖鬼们眼中最危险的海底是正道后辈们真正的庇护所。
少有人比这群死者更有血有肉。纵大难临头,纵深渊在侧,无数死于千年前的鬼魂们还是响应故友阵法的召唤,回归于生前残破成白骨的尸身再打一场在无数人眼中胜算近乎为零的战争。
——如果这样的英雄们还不值得被信赖,如果这样的英雄们还不值得被铭记姓名在史书留下一笔的话,那历史上无数辈人们所称颂崇拜的胜利者们恐怕也不过欺名盗世之辈。
这世上心性经历些许相仿者,只需一眼,就能猜出对方所想。
剑仙设身处地,毅然决定由自己对付谢青烈尸身——如果这群前辈们真的有神智,那他们一定不愿对上故友尸身。
她的行为本来就有赌的成分。
万幸,她赌赢了。
面前的白衣傀儡双眼灰白空洞,失去操纵的傀儡只凭借本能结印。
他的手指骨节因为千年缺少活动而“嘎吱嘎吱”做着响,动作笨拙且迟缓,像是一只数载被放在箱底的老旧木偶。
因此,白衣傀儡才如此缓慢地走出盛放自己身体的那个棺材位置,才会在每一步行走都让灵压步于周围以此压制自己敌人靠近自己的速度。
在靠近白衣傀儡十五步时,原本还可以忍受前进的灵压霎时间变大,如一座无形的大山骤然压在苏知月身上。
玄衣女道掷如登剑出,剑身光芒大作近乎若午时耀阳。
于此同时,白衣傀儡结印的最后一道工序彻底完成。
人眼已经无法看见两招对碰的一刹,“轰”地一声,岩浆般滚烫热浪彻底在黑海之下炸开,如若在海底之下骤然喷发的火山。
白衣傀儡迟缓的脑袋也知道趋利避害,身为吸取煞气成长的阴邪之物,他本能地不大喜欢这种被火碰到皮肤的感觉。
虽然不会对他有任何伤害,但白衣傀儡还是本能地挥袖扫开火焰,并把不善的“目光”死死地盯在苏知月身上。
结阵卜算者偏向于法修,不擅近战。
但这套理论明显不适合于尸身傀儡,毕竟他在海底下吸收近千年煞气锤炼尸身,早就有了不亚于半神体修的强劲体魄。
“吼——”
白衣傀儡嘶吼着冲了过来,已经向右轻功而上退七步的苏知月挥剑的同时在心底利喝,“心魔,不想死就借我灵力一用!”
养魔千日用魔一时,古往今来被心魔侵蚀入魔的修士修为灵力无不大涨,这也是苏知月此时可以想到的破局妙法之一。
心魔:???
听听听听,人类正常的体温怎么可以说出如此冰冷的话?
流程明明不对吧!
按照常理而言,应该是宿主遭遇生死危机的时候心魔在耳边蛊惑如果不服从心魔的话宿主你就会死,哪有宿主自己赴死管心魔要灵力的啊!!!?
自己的宿主哪里是管它借灵力,明明就是在抢。
如若不给,那宿主当场就给你表演个暴毙看看。
心魔真的很想说那你有本事就去死给我看看啊!但根据五十年的经历来看,自家宿主是真的会与它一起嗝屁。
作为一个有思想的正常心魔,心魔还是有正常生灵应有的求生欲的。
但转念一想,心魔眨眨眼试图找找自家宿主此刻心理破防的缺口——正常流程不都是这样吗?生死危机,她好说歹说也要有点儿负面情绪的波动……?
没有,什么都没有,对方满脑子都是怎么打赢这场仗。
只要还没到最后,这人就一直在想怎么做才能反败为胜。
……心魔长叹出声。
它还能怎么办,宿主身死,它这个因宿主而生的心魔又怎能独活?没有负面情绪又能怎么办,它最后还不是默默地把宿主原谅。
心魔语气中有些小愤恨小委屈地碎碎念,“苏知月,这次也就算了,下此我一定是要向你收取相应报酬的!”
心魔骂骂咧咧,并不情不愿地给自家宿主做免费的灵力发动机。
风沙扬起时,女道人灵力与修为随着她呼吸暴起。
半步元婴、元婴初期、元婴中期……最后,虚虚停在半步化神。
女道人抬眼。
“碰!”
短短时间,两者已然缠斗过招近百次,挥舞的剑与傀儡的拳两相触碰,连周围空间都在触碰刹那扭曲碎裂。
楚忘笙刚刚捡起那被击飞的白色长剑,他抬头,只见女道人此刻单膝跪在地上,她手中玄色长剑正好遮住她的半面花容。
她的左手手指虚扶住剑身防止在力竭时长剑脱手,在被逼退的白衣傀儡欲再度出手时,女道人松左手并提剑而起,同时小腿肌肉猛地用力起身!
被长剑遮掩的侧脸终于露出真容。
女道人白皙的侧脸上,玄色的花纹在白发遮掩下若隐若现。
花纹自眼角延申至脖颈,如若盛放在她脸上并与之极盛容貌相衬的一朵带刺玫瑰,可谓艳丽漂亮到了极点。
——但如果对心魔入身有见识的修士看了就会知道,那不是花纹,而是修士被心魔入侵心神堕落后的魔纹。
*
“你堕魔了……你怎么会堕魔呢?”
魁首双眼空茫地盯着女道侧脸的玫瑰花纹,喃喃低语道,“原来师姐居然也是会堕魔的。”
为确保几身不彻底迷失在梦境中,动用神机入梦禁术的修士会给自己定下一个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作为锚点。
魁首选的锚点叫“剑门大师姐永远不会堕魔”。
无情道剑修无情无欲,魁首记忆里从没有见过那个人露出过半分情感,冷冰冰的像是个用来装点门面的假人。
那人的头颅被当作礼物献给他时,猩红的血还汩汩地从她破开的太阳穴处往下流。
献礼者将这颗头颅千里加急而送,那脖颈的切口处也好,还是破开的太阳穴处也好,这些伤还是很新鲜的。
头颅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坦然、平静、镇定,好像她当时面临的不是众叛亲离,而是与同伴们很平常的一次日常见面。
就算个人到达如此悲惨的境地,她也没有违背自己底线入魔求生。
因此,魁首几乎断定“苏知月不会入魔”是一个完全被确定的事实,这个稳固的锚点是他在苦海无数年挣扎时天边垂下的唯一救命蛛丝。
这么多年,他从不去考虑苏知月不会入魔这个前提是“苏知月不会为私入魔”。魁首真的太需要这根随时会断掉、如若海市蜃楼般停在他面前的蛛丝维持他摇摇欲坠的精神状态。
下雨了。
魁首抬手摸到自己脸上的水痕,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自己居然在哭。
他多少年不哭了,哭的感觉都是魁首记不清的。
委屈、难过、苦痛……无数种支离破碎的情感拼接出外人眼里风光无限的魁首,是救世主,是天下人口中万万年也不会颓落的太阳。
而现在,魁首稳定清醒的唯一锚点在他眼前破碎了。
就像是某种精神,又或者是某种信仰,突兀地龟裂在这位似哭似笑的救世主面前。
碎掉了。
脑袋里有什么摇摇欲坠且紧绷着的弦断掉了。
这具身体在那一刹那失去灵魂的接管,神识海中,楚忘笙死死扯住了刚才又突然抢自己身体的魁首衣领。
他心里仍怀着最后一丝幻想,一遍又一遍追问着像是个死人般的魁首,“你嘴里说的堕魔是什么意思?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救她?”
“办法?”魁首脸色苍白地笑着,“说得好啊,我其实也很想知道办法。”
楚忘笙松手,两脚悬空的魁首狼狈摔落在地上。
年轻的楚忘笙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他转身大步地向神识海外走去,那是接管身体的方向。
魁首:“你做什么去?”
楚忘笙头也不回,“我去送死,我现在信你之前说的那些鬼话。”
“你信的太晚了!”魁首跪在神识海内的地面,不容置疑地下着结论,“没有用了,现在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锚点破碎,在魁首眼里无异于苍天崩塌。
楚忘笙停步,他认真地看着那个跪在地上、且与自己长相相同的人,“还没有到穷途末路的地步。”
“你在说什么?”魁首猛地抬头,平日里含笑半分的双眼在癫狂之中眼白布满红色的血丝。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世界的自己,又恍若溺水之人看见救命的一根稻草,“楚忘笙,苏知月堕魔了,你知道什么是堕魔吗?”
“知道。”
“那你有什么办法?”
“我也没有办法,”小剑灵没有遇见过堕魔这种事,但他还是认真想了想,“但话本子里都写,堕魔的魔头会在真爱不顾一切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就会一下子恢复理智的。”
“你也知道是话本子,”魁首怒极生笑,“就算是真的,你与她有多深的交情、她又认识你多久?你哪来的胆量说你往那里一站她就能立刻清醒?”
“……我哪里敢再有这种天真想法。”
重新接管身体的楚忘笙驱剑在自己脊骨位置轻轻一划,他终是剖出了那柄埋于血肉中的本体血剑。
他将剑掷在如登剑被击飞的玄衣女道身侧,破空风声被魔种察觉,她侧头紧紧抓住剑柄的一瞬苏知月借力冲白衣傀儡心口刺去!
剑仙执剑多年,却依旧低估了这柄诡异长剑。
——谢青烈引以为傲的傀儡尸身,明明在刚才还可以与苏知月这个强提上半步化神的家伙来的打得有来有回,现在心口却被这柄剑死死钉在地面,同时对方身上的煞气源源不断被这柄剑吸收吞噬。
她从没有见过如此诡异的剑,也从没有见过这样在自己手中乖巧到没脾气的剑。
配合默契到就跟自己第三条手臂似的。
危机解除,她站在那儿稍稍平复自己呼吸,而后才发现这柄剑十分眼熟。
这是与小师妹同生死的那柄剑。
玄衣女道猛然回头,那人在失去剑后身形越发伶仃消瘦,神识探去,美人恢复不久的后背血肉翻开出那样大的伤口。
苏知月通过口型读懂了小师妹要说的话。
楚忘笙冲她微微一笑——
“姐姐,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明天再码五千,今天真的码不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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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堕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