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引颈

“师姐?”

身后的“小师妹”是这样唤她的,那只骨手硌得人肩膀生疼。

是右手,五根指头。

这绝不会是小师妹的手,因为小师妹刚刚挣脱黑线时被那锋利的线斩断右手小拇指,淋漓的血肉中露出森森白骨,没有这只手的骨头五指分明且“干净”。

究竟是什么时候与小师妹走丢的?又或者说,自己的神识为何没有探测到身后这个多出来的人?

苏知月神识再探,身后明明还是两个人。

偷梁换柱?谁能在剑门大师姐神识严防死守下与小师妹换了位置?那人又该有怎样深厚的神识造化才能做到这一点?

谢青烈的尸身傀儡不过空壳,居然也会有智慧地偷偷顶替旁人样子逐个瓦解闯入者阵营?

苏知月心思急转,无数种可能无数种办法在她脑海飞速滑过又尽数否定。

敌暗我明,轻举妄动实在为下下策。

玄衣女道在思索时不经意间顿步,身后的人从语气听似乎仍是言笑晏晏的样子。

白骨的手指得寸进尺地压着女道人道服肩膀处的绸缎,缓慢地、挑衅地向里移,衣服上面每一寸的褶皱都被白骨的手指一寸寸地温柔抚平。

“师姐,你怎地不走了?”

这声音与平日的小师妹似乎并无不同,但细细去听,就会发现声调更为懒散,磁性的声音隐隐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蛊惑色彩。

恍若于深夜中唤人姓名的美人蛇,谁要被那艳丽皮囊蛊惑答了话,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一口吞下。

……但除却醉酒,傻乎乎的小师妹从来不遵循称呼上的礼仪。

楚忘笙从不像其它师弟师妹那样叫苏知月师姐,只喜欢眼睛亮闪闪地叫她姐姐——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每次叫姐姐,那声音言语似乎都甜的能浸出好多好多蜜糖来。

苏知月面不改色地继续叮嘱,“这里有些不对,让我再想想怎么走。”

但她的手却已经死死地双剑剑柄,像是只要被侵犯领地的狮子般警觉着,浑身紧绷的肌肉随时准备着,在那根手指移到自己没有道服遮盖的脖颈皮肤刹那就会暴起向后面砍过去。

在剑门大师姐濒临暴起的那一刹,骨手就无端地停顿在那儿。

最靠里的骨手手指位置,恰好停在玄色衣领边缘,只差半寸就要离开玄色袍服笼罩触碰到对方皮肤。

这个位置是随时能猛地向上按住玄衣女道咽喉处的险地,也是玄衣女道能随时察觉并反应制止骨手按住自己咽喉安全区。

那只骨手就这样搭在剑门大师姐可确保她自己及时反击的临界值,骨质的掌心在移动时会隔着衣服轻轻摩挲到女道肩膀,但又在碰到刹那一触即离,好像只是单纯在替自己的大师姐整理衣服。

然后在最终停顿的时刻,漫不经心地伸出食指在黑暗中指出一个具体方位。

“师姐,往那边走啊。”

如登剑剑身散着粼粼的微光,莹润的白骨上不沾半分血肉。

苏知月警觉地推演着土堆布置的阵法出路在哪,来来回回地印证着这个方位的正确性,又来来回回地否定这个方向继续推演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她没有顾及到的可怕陷阱。

“小师妹”也不着急催促或打扰女道快些推演做出决定,仍是保持右手搭在苏知月肩上并伸直一根手指的姿态。

“师妹对这里很熟悉吗?”

“还好,”身后人的声音仍然透着股懒散与从容,“我算是比较熟悉这里的。”

玄衣女道心中半是确定这是谢青烈尸身有了神志,半分又有另一番揣度,“师妹曾经来过或久居此地?”

这句话问出来后,“小师妹”诡异地停顿半晌。

“也许这地方是我在梦里来来回回走过的每一处。”

这个理由连说话者自己都觉得是胡言乱语,故而在理由前面用了“也许”这个带有怀疑与选择余地的词语修饰。

玄衣女道缓缓地顺着对方指的、也是她自己推算出的安全方向行走。

她的话仍顺着身后人言语走,她并不打算在对身后之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与之撕破脸皮,“那一定是场噩梦了。”

“噩梦。”

那人压着嗓音把这个词低声地复述一遍,像是在自己舌与咽的交界处把噩梦二字来来回回品味。

度过那么多孤独而悠长的岁月,无数敌友恩怨已然尽数是地下埋着的碎骨。当永生的人站在地上去回首往昔,再分不清记忆里那些落魄是真实的过去、又或者是黄梁间的一场噩梦,实际现在也分不大清如今是真是假。

苏知月等身后人再言语时,听到身后那人最后轻笑出声。

“是么?要是真能得偿所愿在梦中和师姐死在同一个棺材里面,你信不信我在梦醒后都能笑出声的。”

那人声音中透着股若有若无的委屈与不满,“我其实不大喜欢这回这场梦的,有外人一直在场,真是烦的紧。”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扯住玄衣女道袖角,贴着她的耳朵很小声商量,

“——师姐,我们不如在下一场梦里再相见吧?”

苏知月无言。

这句疯话细品透着九分癫意、一分清醒,玄衣女道没有再去与身后那个分不清梦与现实的癫子搭话。

谁要和一个不知来历的骨手主人莫名其妙地葬在一处棺材?

但听那癫人口中那跃跃欲试的语气,又窥见那人跃跃欲试的动作,似乎真打算快活地拉扯苏知月共同赴死在这不见天日的黑海底下。

这样不行,这死法也太窝囊了,是会被同僚们嘲笑几千年的程度。

谁知道这个连梦与真实都分不清的假师妹会不会脑子一轴,抬脚踩在哪处杀阵阵眼和“梦中师姐”来个同归于尽。

玄衣女道沉默中微微蹲下身子,用动作示意“小师妹”趴在她后背由她这个剑门大师姐来背。

在小妖物瘪嘴与不满的注视下,“小师妹”愉悦地把手臂探过去,并将半个身子软软地倾靠在玄衣女道后背。

剑门大师姐起身。

“小师妹”在她背上完全放松身体的时候,苏知月两只手快速攥住“小师妹”一边胳膊,她的食指先在“小师妹”脉搏处探了探,接着以自己肩膀为轴心,猛地向下发力。

——在玄衣女道俯身刹那,魁首眼前天旋地转,“啪”地一声,他听见了这具身体头骨裂开的声音。

视线浑浑噩噩间被流下来的血染的通红,乌发散乱的“小师妹”委屈地用双手捂住自己额头,眼睛生理性地溢出泪水,无比茫然地抬头看把他过肩摔的大师姐现在是何表情。

“疼吗?”玄衣女道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垂首淡定地看人,好像刚才做出如此举动的人不是她一样。

“……疼。”

“疼就不是在做梦,”剑门大师姐在顶着满头血的魁首面前试图搀扶他,“起来吧。”

魁首垂眼。

这世上的做梦与否有时是不能用疼痛证明的。

像只落水狗般离开剑门后,在剑门里被欺辱的噩梦与离开剑门后被追杀的现实无数次于冷雨寒夜中模糊界限。每次夜半时分的惊醒,他从来分不清自己是醒了,还是又在做一场疼痛至极的梦。

……后来为求修真界一线生机,魁首传承天机楼祖师章冠英留下的禁术神机入梦,借几身梦境预知未来无数种可能、并探寻出最完美的未来应用于现实。

禁术之所以是禁术,就是因为它会让使用者付出极大代价。

无数次的预知,梦境与现实差别越来越小,到最后,使用者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身处现实。

……魁首其实也分不清的。

他用这个禁术无数次在梦境里试错,终于试出最皆大欢喜的结局并应用于魁首以为的那个“现实”,结果梦醒成空,有一天他一睁眼又回到了最初使用禁术那天。

那时魁首才意识到,他的预知梦已然可以模拟出现实的疼痛感了。

魁首迷失在无数个一模一样的梦里,他一次次地按照通往完美结局的按部就班地行事。

有时魁首面前的人甚至还没有开口,魁首就已经能一字不差地背下眼前之人接下来要说出来的所有话。

第一次觉得新奇,第二次觉得是责任……第五次已经开始疲惫……第二百一十三次心理崩溃……再后来魁首也不去记这是第几场梦境。

在无数次的重复中,魁首不止一次地考虑过摆烂、自刎以及毁灭世界。

但他从来不敢。

他怕这次万一会是现实,那他过去在梦中受到的所有痛苦都会化为虚无泡影。

……就像是这片黑海,魁首已然在梦里闯过无数次,他甚至比谢青烈本人更了解谢青烈布下的所有阵法,也比谢青烈本人更了解谢青烈的尸身。

魔修们图谋此处封印已久,无论在哪场梦里,古战场或早或晚都会出大乱子,而且动手的魔修也是不同的。

一次次的身死试错之中,魁首终于找到危害最小的解决办法。

把一个人丢下黑海血祭,那四散炸开的灵力将唤醒沉睡的谢青烈残魂。

这位天机楼祖师散尽魂魄挥出的最后一剑直指古战场那裂开的苍穹——之后古战场煞气一清,式微的半神才能被人间的修士们合力斩杀。

魁首又忍不住揣度,他自己真的已然回归现实了吗?

近些日子,魁首总在疑心这是不是又为梦境,一个超脱此方世界来到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梦。

他活动了下自己用灵力重新生长的手骨,以及飞快生长在骨头上的血肉。

他跪在地上,把长好的手掌努力地挤进那个人温热掌心,牵引她把剑锋往他自己脖颈放。

——然后,抬首笑盈盈地看着她,声音婉转温柔地像是念一首曲。

“师姐,你其实不该从崖上跳下来的,也不该三番五次来救我。”

她一来,他的心神在那一刹全乱了。

——魁首自愿引颈受戮。

哪怕无数次认定这也许是梦,哪怕刚刚出现这辈子清醒中唯一以殉.情来醒梦的荒唐想法,魁首最终还是不愿带着他的师姐一起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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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文女主过分直女
连载中春去折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