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太多讲述天机楼两位祖师传奇的话本子,也有太多赞美的言辞被笔者毫无保留地加在这两位惩恶扬善的英雄人物。
在谢青烈死后,章冠英郁郁寡欢,但她还是一个人撑起来偌大的天机楼。
她孤身伏案在茫茫黑夜时,也会在日记中写写过去那些事情,是回忆,又充满了遗憾。
谢青烈的过去每一笔,都被活下来的章冠英用笔一点一滴地记入她的文章之中,又被《剑器百解》的作书者摘录于书中。
《剑器百解》这本书的作书者已不可考,或者是一个人上下求索,又或者一群人皓首伏案,这些都不是后世者可以揣度了。作者一栏明晃晃地写着“无名氏”三字,但那段悲壮至极的故事下的儿女情长却得以传唱给每一个观书者听。
写书之人会在记载故事时不经意批注一二个人见解,《剑器百解》的初稿处,记录到天机楼祖师故事后面,萱草纸上晕开一团墨迹。透过那一团墨迹,似乎可以想到作书者执笔长久地悬在纸上不知如何落笔。
作书者在那瞬间想到千言万语,胸中激情澎湃无处宣泄。
最后,作书者在长久的沉默中,仅仅斟酌地落下八个字形容这对充满传奇色彩的夫妇。
“性情刚烈,宁碎难弯”
——被这般记载的人摸索着掌心里的古旧残缺的罗盘,就这般抬起眼帘,露出那双没什么焦距的灰色眼睛。
冲前辈作揖刚刚起身的苏知月与他对视,这才意识到谢青烈是个盲人。
求仙问卜者窥探天机,故而会应“五弊三缺”劫难在身。
五弊分别为“鳏、寡、孤、独、残”,三缺则是应在“财、命、权”三者,章冠英丧夫为寡,而谢青烈则是应在一个“残”字上。
大名鼎鼎的谢青烈,实际是个天生瞎眼的瞎子。
他披头散发地坐在一口薄棺上,脸上则露出一个似哭非哭的苦笑。
长久的待在煞气覆盖的黑海里没人说话,谢青烈说话也不是很利索,嗓子里挤出支离破碎的音节,像是稚子学语般调整着自己语调,“你……你们跳下来……就必……必然只会丧命……又何苦来哉?”
楚忘笙用袖子一抹自己脸上的灰尘与血,环视四野,“我当时不跳下来也是送命,奇了怪,我原以为抱剑跳下来就能解决全部事情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很心虚地偷瞄身侧玄衣女道的脸色——楚忘笙打算血祭自身后,他从没想过苏知月也会跟着他一起跳下来。
谢青烈手里罗盘破破烂烂地从中间有道裂痕,表盘只剩半边指针发了疯地转。相貌年轻的方士哆嗦着手摸索着罗盘,而后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面前效仿他昔日血祭自身的两个小辈,平静地摇着头,“太轻了……你们的……你们的命数都太轻了……”
玄衣女道抓住了事情关键之处,“您的意思是,因为我们两个的命太轻所以不足以血祭自身镇守此处吗?”
方士点点头。
楚忘笙身形一晃,微微抓紧玄衣女道的手。
气运深厚者百无禁忌,气运薄弱者诸事不宜。
是了,化人形的剑灵本就是天不允存在的奇异之物,他的命在遇到姐姐之前本来也充斥着轻贱二字——但楚忘笙从没有想过自己居然连血祭自身做一次救世主的机会都要被“天意”二字阻拦。
玄衣女道面色如常,她并没有否认谢青烈的话,反而顺着对方的意思问道,“那我们便长话短说,您有什么好办法索性说出来听听。”
她将破邪剑剑柄置于它旧主面前,“如今想封印众妖魔,必须唤醒沉睡的破邪剑。您是它的旧主,想来唤醒此剑轻而易举吧。”
其实苏知月有太多的话可以问,比如刚才那个幻境是不是谢青烈所为,又或者谢青烈现在是怎么死而复生在面前……但看着谢青烈惨白的脸色,以及周遭黑线拍打屏障发出“咚、咚、咚”的震响,她就知晓无数令她感到古怪的细节似乎也并不那样重要。
谢青烈颓然地摇摇头。
他也知道现在不是叙旧感慨的时候,故指了指他自己心口处的剑。
许是刚才说话多了的缘故,故而现在说起话比刚才利索很多,“鬼母阴险,在与我缠斗的时候把这柄剑刺在我的心口封住我一身灵力与神通,如今我也不过借着罗盘中残余的灵力在这黑海之中苟延残喘罢了。”
那纯白色的剑刺入方士心口位置,果真是缠绕着些许不祥的黑色细线。
谢青烈怅然道,
“……如果有人可以拔下剑就好了,煞气怕阳怕火,可惜现在如何可以找到火灵根又灵力深厚的修士,不然我定可以护你们三个小辈与你们共同离开此处!”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他们气运虽轻,但此时此刻天道却真给了他们最大的生机。
在场之中,剑门大师姐这个能打元婴的剑修灵力深厚,又恰好是能拔出此剑的火灵根。
“你们这是什么狗屎运啊?”坐逍遥砸吧一下嘴琢磨着这件事情,“遇到危难必逢凶化吉,妥妥是天道亲儿女啊。”
但苏知月没有说话。
楚忘笙就也没有说什么这里有火灵根修士,他见苏知月不搭话,故而也没有出声。
坐逍遥一时间也产生了疑惑,“奇了怪了,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剑门大师姐居然舍不得她那身灵力?”
但它很快又了然,鬼母半仙之体,她留下的一剑又岂是会如此轻易地被拔出来?说不准除却灵力,连自己的命都要折在上面的。
可在这种时候贪生怕死而不当机立断……
“她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你刚才是不是在怀疑她?”
神识海中,魁首慢条斯理地翻找着楚忘笙此刻心中产生怀疑的波澜痕迹。
任何只要刚才有半分怀疑的人在魁首直接说出这句话后,都会不经意地在神识海中产生些许波动。
但魁首终究是自取其辱。
魁首铁青着脸不去看后续。
是了,楚忘笙这个人他就没什么脑子,师姐打人他叫好,师姐杀人他递剑。莫说是怀疑苏知月一个不说话的举动,就算苏知月现在突然说“你去把谢青烈给我杀了”,楚忘笙必然也会毫无犹豫地从身子里挖出本体和天底下最了不得的英豪死战不休。
漆黑的深海中,无形的屏障构成的是长方体形状,类似一口棺材把里面的人与危险牢牢隔绝。火把的光拉长了玄衣女道的影,她额首碎发遮住此刻面容。
“唉,”见无人应声,谢青烈只当无人是火灵根修士,闭眼长叹,“苍天终不庇护我这薄命人。也罢,我就舍了这条老命也要把你们送出去。”
在谢青烈再度开口前,苏知月慢吞吞地问他话,艰涩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悲凉色彩,“前辈,你护住我们出去,那你又该如何是好呢?”
世人都说剑门大师姐有真性情,她当年说“人命关天”的时候,就注定她不适合做一个冷酷无情的掌权人——苍山之人,多诟病剑门大师姐做事太优柔寡断、难成大事。
坐逍遥被这句话气到嗡嗡嗡地响,被楚忘笙和妖物两个反手打在身上都停不下它的骂骂咧咧。
它是剑门祖师问太玄的剑,谢青烈是问太玄那个年代的同龄人,落魄如此也就算了,现在还要被贪生怕死的后辈来来回回阴阳怪气。
什么人啊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到头来假惺惺地流下些许眼泪——剑门大师姐就这,就这?
白衣方士叹气,“我……我本就是死了很久,再度把尸骨血祭再度赔在这里有什么关系呢?小友也不必为我再死而感到悲伤。”
玄衣女道这才怯生生地开口,“谢前辈,实不相瞒,我恰好是火灵根。如果前辈恢复灵力后能给我们争取点儿时间,我还有一剑能斩妖除魔呢。”
“当真?”白衣方士面色一喜,他负手来回踱步,“既如此,生机便就在此处了!”
玄衣女道把手放在白剑剑柄,又放手纠结地问,“可我们都出去,那万一黑海的煞气都跟着我们跑出去,又由谁来以破邪剑血祭镇煞呢?”
谢青烈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不耐烦了。
或许是他想不通生死关头为何这位后辈在濒临绝地时也如此贪图她自己些许灵力,又或者单纯只是烦苏知月这般问东问西。
“待我出了黑海,又何必需要破邪剑血祭谁镇压邪祟?介时众修士一同布阵讨伐,如何不能镇压煞气?”
他的话没有任何错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煞气再厉害又如何,终究不也是被镇压千载?只要众修士齐心协力,又如何不可能把煞气再度镇压?
话语刚落,四周却陷入死一般寂静,连原本嗡嗡作响的坐逍遥都诡异地停下震鸣。
——但那可是“性情刚烈,宁碎难弯”的谢青烈啊。
“咚、咚、咚”
只剩下黑线敲击屏障的声响,脆弱的屏障已然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被击碎把人撕碎成渣。
罗盘处的指针越转越快,越转越快,谢青烈抹去额头冷汗,下来猛地踹开棺材,露出下面那一条暗道,“快!我要撑不住屏障,你们几个快随我一同下来!”
“噗呲!”
回应他的,是苏知月于他背后坦然刺出的一剑。
天旋地转之间,女道一脚踩在他伤口处不让他起身。
刚才胆小怕事的女道人很镇定地吩咐,“师妹,你过来拿坐逍遥扒扒这冒牌货究竟有几张脸。”
妖物已经能听懂些许话了,他只当这句“师妹”是叫他,故挤开楚忘笙,活泼地蹦跳到白衣方士面前,拔下头顶的簪子在对方脸上比比划划。
白衣方士咬牙嘶吼,“我看你们都疯了……”
就在此刻,屏障裂开蛛网状的痕迹。
漫天的黑线,“砰”地一声挤破屏障,如海水倒灌般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