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出过事情的历练地点，又怎么可以再度解封使用？”
话音落地，众宾喧哗，如若一滴冷油落入沸水之中。
“静。”
天机楼主身后一女子声音随风而过，言出法随，霎时间万籁俱寂。
天机楼整体构造为环绕之势包围中心广场，天机楼楼主位于面南阁楼高处的主座。而楼主身后撤去珠帘，立有一松木屏风，上画七星北斗之图，似随日光时辰移动变化，玄妙至极，不可多言。
屏风有书“凝光悠悠寒露坠，此时立在最高山”【1】，笔力遒劲，潇洒至极，是昔年书法大家高云生亲自提笔赠予友人，可助观屏风者禅心破妄。
最高之山。
如果说霁雪剑君是修真界明面的主心骨，那屏风后这位就是修真界隐藏的定海针。
在看见那屏风的刹那，几乎所有亲历五十年前“那件事”的修士脸色皆是巨变。
民间有这样一句话，叫地生魔种祸人间，天赐神女诛魔种。
五十年前，魔修设计，无数魔修高层进入秘境屠杀修士，为防魔修出逃，神女果断在多数人出来后下令封锁古战场，并布阵把他们皆困死在秘境之中——但当时的古战场除却魔修，还剩下为诸位道友垫后与魔修周旋的剑门大师姐一人。
那日受剑门大师姐恩惠者多少，恨下令阻隔大师姐生机者的人就有多少。
自那日后，苍山神女声望一败涂地，世人多攻讦她以权谋私、德不配位，算来神女已有五十年不出苍山。
无数道目光来回打量于这两位终于面见的生死之敌，私语窃窃。
天机楼楼主看了看没有更多动静的神女，不免幽幽叹息。他对众人拱手道，“此次历练场所由天机楼与苍山共同排查，万无一失，那些被困在古战场秘境内的魔修悉数伏诛、再无活口，他们的灵魂也具镇压在禁地破邪剑下。”
一道冷淡女声忽然开口，众人侧目，原是剑门大师姐提出质问，“那如若有修士拔出这破邪剑又该如何？何不遣人探查或再加看守，如若不对也好暂且中止……”
“此事自有我等操办，不劳小友费心，”天机楼有长老开口打断，“各宗大比为修真界的盛会，又怎能因小友一言中止？”
袖袍绣有莲花的苍山弟子亦面露讥讽，“当年若非你优柔寡断，硬要救下一个误入其中的凡人，也不会被留在里面等死，你又有何颜面质疑怨怼旁人？”
玄衣女道仰天长叹，故不多言。
松木屏风之后，道童高举长剑，此剑二尺三寸，剑柄刻数朵莲花——那赫然是苍山神女象征自己身份的佩剑，十大名剑排行第三的慈悲之剑，菩提。
寒风萧瑟，四周似有淡淡檀香萦绕。
屏风之后，神女朗声发出誓言以稳人心，“如若再有魔修侵入大比，我愿自请废除神女职位，并将此剑物归新主。”
这种誓言可不兴说。
本来被安排坐在阁楼东侧房剑门大师姐右眼皮不知为何猛地一跳，整整半日都有些神思不属。
“你这魔种一出现，神女阁下就更急于想证明自己这个神女的能力，但今日之举也未免太过焦躁了。”
入夜之时，坐在苏知月身侧的韩春生放下茶盏，“莫急，神女她白日既然敢把菩提剑做赌，那必然是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
玄衣女道摇头，“正因为她做了赌，所以我才更担心出事。”
这一代的魔种苏知月没有堕魔，反而以魔种之身过了问心试炼，成为古往今来唯一位列正道的魔种——苍山的正统性也因此受到质疑，这一代的神女失去了履行先人传承下来杀魔种的职责，唯一价值只被认作是与剑门大师姐相争个高下。
世人眼中她们是对手、是死敌，剑门大师姐本人却从不这样看。
“我不如她。”
玄衣女道秉烛而行，遥望那一席屏风，明灭的火光照亮她坚毅面庞，
“昔年如若是我在外指挥众修士撤离，绝无可能如此迅速，更不可能以一人牺牲为代价消灭如此多的敌人——为大局而当断立断，实属大将风范。”
韩春生恨透了这份置生死于度外的光明坦荡。于剑门大师姐言，大局二字甚至远远超乎她自己生命的价值。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韩春生今日依旧想不明白，苏知月这个人难不成就不怕死吗？她为什么不恨导致她亡命的最大罪魁祸首？难道真的有人会这样大公无私？
在剑门一位落魄无用的堂主面前，再怎么好贤名的伪君子也不用耗费心力伪装做戏——也就是说，苏知月说的话都是发于真心的。在这份耀眼的明光面前，任何心怀阴暗之辈都会感到不自在，她就像黑夜中燃烧的蜡烛，摇摇欲坠，但又能清晰照亮人的本我内心状态。
韩春生阴恻恻地抬起眼帘，碧色的眼睛在黑夜中散着莹莹幽光，“人心隔肚皮，你又怎么知道神女她不是因为你挡了她的道，故意借机杀了你呢？”
“她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第三次。苏师侄还是小心为妙。”
“我同你打个赌吧师侄，”他将身体前倾凑近，似笑非笑地盯着人，“如若再次出事，你心中有大将风范的神女阁下会不会再次顾全大局？你赌会，我赌不会。”
病弱的堂主从腰间解开一块玉佩，“以这块能炼化心魔的法宝为彩头，你看如何？”
“……好。”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苏知月又亲自前往神女处共商加强防护的诸多事情，最后她实在放心不下，干脆自己带人守在水镜旁边防止祸事发生。
这种事情就是经不起念叨，二十九日皆相安无事，可在第三十天，意变突生。
和预知梦中魔修奸细作妖没半分钱关系——苏知月千防万防却独没有想到，她的好未婚夫竟然不知怎地竟能闯入禁地，并当场作死般地拔出了那把沉睡已久的破邪剑。
一刹那间，古战场风云失色。
广场之上的水镜寸寸崩裂，维持传送门的诸位天机楼高层被外涌的煞气反噬，同时间悉数吐出血来。
完了。
所有在外的修士同时间想到，那在古战场里的弟子散修们在如此浓烈的煞气中怎能活命？恐怕等援兵赶到，里面的人早就成了碎渣子。
在传送无限度缩小要消散天地间刹那，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穿过常人避之不及的浓烈煞气，硬挤进了将要关闭消散的罅隙。
“喀嚓！”
几乎同时，众人听见了她骨头碎裂的声响，鲜血正顺着道人指尖滴滴答答的落下。道人闷哼一声也无，以那折断的手掌为支点，猛地撬开了整个大门！
滚滚煞气扑面而来，霎时间昏天暗地。
疯了，真是疯了。
韩春生下意识握碎了轮椅扶手，连碎开的木屑扎进血肉的痛楚都没有察觉，他眼里只剩下万人之前那道玄衣身影。
“接剑！”
多年对手，这位苍山死敌动的那一瞬间神女就知道苏知月要去做什么。因而，神女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把全身灵力疯狂灌入菩提剑中，拔剑，在苏知月那只手抬起刹那就把剑掷了出去！
风声猎猎作响，鼓动玄衣女道长袖飘逸，她如若背后长眼般，充满默契地用完好的右手接过那柄杀意内敛的慈悲之剑。
世人只能看见她的背影，顶天立地。
一如五十年前那般，剑门大师姐又为救人义无反顾地踏入凶险万分绝境中。
——
高有道已经对获救二字不抱有希望了。
五十年前那次古战场试炼他因彼时年纪尚小故没参加。作为苍山弟子，高有道从一位前辈口中得知彼时情形何等凶险——数不尽的青面妖鬼张开血色的蝙蝠翼盘旋遮掩整片天空，如嬉戏猎物般追逐筋疲力竭的修士。大地之上无数骷髅被鬼修们号召自坟冢中爬出，撕扯掉修士血肉臂膀，分而食之。
修真界已经近千年没发生过这样恶性的事件。
自上三宗开宗立派以来，正道压邪，生于平安盛世的后辈们已然忘却先人们流过的血，他们都是被家养的花朵般精心活在温室中，从不知道这世上还会有如此残酷的场景。
所有苍山弟子唯一的责任，就是辅佐神女斩杀魔种。
斩杀魔种，就是苍山立道根基。
生于苍山、长于苍山的高有道想不通为什么那日去古战场试炼的同门无不恳求请离苍山，更想不通为什么神女把那个谁都想救的圣母魔种舍弃后有那么多人骂她，连神女自己也因为这个被苍山人人称道的决策而后悔自责到五十年不出苍山。
优柔寡断、谁都想救的圣母只会拖其它人后腿，只会给决策者添乱子，按照常理来讲，大家不应该骂这样的家伙吗？
千音派那个戴孔雀翎的紫霓女子摘掉发冠上最后一根羽毛，剑门那个体修弟子浑身是血疾冲过来，可惜一个身形巨大的独眼鬼牢牢地挡住她们身形。于此同时，站在高有道面前的青面妖鬼咧开嘴角，把手中的大刀直接挥了下去！
“咔嚓”
躲闪不及，手中已有裂痕的长剑再无法抵挡这股巨力，猛地在高有道眼前碎成片片残渣！于此同时，刀上的碎肉与血，席卷几欲作呕的腥气压了下来，快到令这将死之人闭眼的时间也无，冻僵了他此刻所有想法。
贯穿血肉的“刺啦”声响彻耳边，高有道猛地跪了下去，腥臭的血溅了这位高家长子满脸。
不可战胜的妖鬼身体分作两半，天光乍亮中，玄衣女道宛若天神降临。
她先是有些拘谨地用衣角擦了擦自己沾血的手，然后才伸手拍了拍高有道肩膀，“道友还能起来……咦，你们苍山弟子都这么喜欢哭吗？”
劫后余生，高有道以手掩面，这才发现他自己早就泪流满面。
苍山教弟子做事不可优柔寡断，教弟子有为苍生牺牲的勇气与骨气。
但只有亲历生死，他才知晓为何前辈们宁愿违背信仰也不愿与此代魔种为敌。
【1】引自刘禹锡《八月十五夜桃源玩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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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变故（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