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只是送一壶酒吗?”
“就是送一壶酒,”店家露出迟疑的目光,他想起那小厮目中无人的傲慢,还是道出未尽之言,“除此之外,方才那小厮……还说他家主子不缺赏钱,相邀姑娘去对岸一见。”
店家仍小心翼翼,“我观仙子不凡,故方才不愿让这恶言入您耳朵。”
多奇怪的人。
想见人不亲自来见,亦不肯对人留名姓,只派遣自己的小厮过来送一盏酒。
举止风流荒唐,却也并不算太过恶毒,可惜脑子明显看起来是不大好的。
苏知月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酒?”
楚忘笙皱眉,试探性看向坐他身侧的女道人没有发作,故他也没在店家面前做出不规矩的举动。
……也是,为难一个传话的店家有什么用处?
“放在这里就行,”苏知月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灵石递给店家,“如若之后再遇见那小厮,辛苦您把其中半数灵石还他。”
“剩下半数,便算给您递钱跑腿的费用。”
店家登时喜笑颜开,接下灵石忙不跌应下差事,“便不打扰二位仙人了,二位且自便。”
“姐姐要喝酒吗?”
待店家走后,楼上又只剩两人。
楚忘笙跪坐在蒲团上,神色恭敬又温顺,效仿苏知月给他倒茶时的优雅举止地倾斜酒壶。
夜空中月色黯淡,在两个洁白的小酒杯中碎开层层倒影。
苏知月抬手,虚虚拖住壶嘴位置阻止小师妹继续动作,神情严肃,“来历不明的酒,当然不能喝。”
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这酒来自一个不曾露面的陌生人。
楚忘笙听话地放下酒壶,垂首很乖巧地问,“那需要忘笙把他给处理掉吗?”
楚忘笙说的是“他”,而不是“它”。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了自己能够更好地活下去,必要情况下可以选择性处理掉那些对自己心怀不轨之人。
这句话是他曾经一位早死的剑主留下的箴言,但霁雪剑君认为此言太过偏激,不准楚忘笙继续依照此言行事,故而楚忘笙入剑门后从不曾杀过一个人。
……如今,这句话出口刹那就算是破例。
再者说,那人又把姐姐当做什么呢?不用贵人露面,让小厮用酒用钱可以打赏唤去的低贱伶人吗?
这是连平日里感情迟钝的楚忘笙都能看出来的高高在上的傲慢羞辱——大师姐不在乎这些虚名一笑而过,不代表他就能不在乎姐姐名声。
楚忘笙决心日后要处理掉一切围绕他们身侧的危险。
他对危险的定义已经到达极其扭曲可怖的程度,而且在未来会进一步悄悄地升级到更加骇人听闻的地步。
而这一点问题,也是未来最最关键的一点,苏知月长久以来都会是浑然不知的。
毕竟她又不会读心术。
“不用,你不必在这种小事情上面费心。”
苏知月只以为小师妹说的是这壶酒。
如果真让苏知月知道小师妹内心真正想法,她大概第一时间会回忆起前世修真界那些心性耿直的故友们所仔细探讨过的问题——
“棍棒教育究竟能不能把心理不正常的孩子掰回正道”
要不然就是“打断腿也就算了吧,熊孩子明显就是练剑太少了。不如让臭小子们不眠不休练剑几千年,保证可以完美解决所有心理问题——毕竟介时要么心理问题没了,要么就是产生心理问题的人彻底没了”
反正最后受大罪的绝对不会是苏知月。
她只对同道者好,践踏她的底线之人不论言辞何等华丽恳切,终究只能与她为敌、拔剑相对。
在底线二字上,苏知月并不是“严于律人,宽于对己”,她对自己只会更严格。
在知晓自身是魔种那一刻,剑仙就已然做好最坏的打算,故早早对天道立下大誓言与大诅咒于己身避免那个最坏打算出现。
苏知月甚至很早前就思索要不要培养出一位能在自己被心魔夺取意识后能够挥刀了结自己的剑仙传人,如此一来可以避免自己被心魔夺身沦落为杀人如麻的魔头,二来自身道统也算得已保全。
可惜长久来她找不到心性合适的完美人选,故推迟至今不能施行。
——
楚忘笙不愿忤逆她,故闷声放弃了心里原本那个颇为阴暗的打算,“……好。”
“你近来下山也见过不少人,”苏知月举起酒杯,端详半晌后置于鼻翼下方几呼吸时刻,又轻描淡写地放下,“那么师妹,我今日就来考考你,送酒者为什么要派遣小厮来给我送酒呢?”
楚忘笙偏首,抿直嘴唇不说话,最后还是败给女道人平静如水的眼睛。
“因为那人不是好人,就纯粹是个生性放荡的泼皮无赖!”最终,楚忘笙自暴自弃地给出自己的评价,“他送的也不是好酒,只是把姐姐当……当……”
再多的他也说不出口了,唯恐那未言的“伶人”二字会脏了大师姐耳朵。
“当什么,伶人吗?”
“是!”
楚忘笙连牙齿都气到打颤,他的手已经按在坐逍遥剑柄,目光阴狠地盯着对岸花楼。
女道人的手按在他头上,顺着长发向下顺毛,温和地夸奖他,“不错,你的猜测勉强算是对了一半。”
“那我且再问你,你觉得此人具体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明明楚忘笙是答过的,他给出的答案是“生性放荡的泼皮无赖”。如今苏知月再行细问,楚忘笙勉强收敛些许凶意,认真思索起因刚才恼怒而不曾注意到的种种细节。
这一思索,果真注意到之前不曾注意的种种。
“姐姐没有用灵力刻意把声音扩散或放大,按理来说对岸是听不到的,外加姐姐唱歌时间不算久,也可排除是有凡人在此岸渡河向对岸告知……”
“也就是说,此人大概率是五官灵敏的修士。”
“再观小厮言语,他的主子出身大抵颇为不凡,很有可能是个有些身份背景的修士,而且习惯于仗势欺人,不然也不会有如此眼高于顶的狗腿子跟在身侧。”
说到此处,本来气愤的楚忘笙自己也不免扑哧一声地笑出声来。
试问这天下还有比霁雪剑君亲传大弟子更具有身份背景的修士吗?
剑门大师姐虽然待人宽容,从不以自己身份压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头顶上的师父已经死了啊!
不是东西的师父那也是师父,就算霁雪剑君真死了,难道剑门就能坐视自己的弟子被人肆意羞辱吗?
众所周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剑门再不济也是老牌且有底蕴的大宗门。霁雪剑君虽然不算好师长,但处理大事上还算有所决断,不然剑门也不会还占着第一宗门的名号。
也难怪姐姐毫无气恼之色,谁会因为随意可以踩死的虫子在自己脚边乱蹦而生气呢?
谁敢得罪剑门大师姐,她本人甚至用不到出手,自然是有无数人愿意为其出头分忧!
只要稍稍透露出些许不满,或者说只要她微微挑眉,可能别人都没有分忧的机会,得罪她的人的亲属们自然会给她满意答复。
此时此刻,楚忘笙第一次知道了权势两字是何其美妙。
选拔大典上他是以当届魁首身份拜入剑门,又为天生剑骨,修炼速度更超出常人千百倍。彼时各峰峰主为了抢楚忘笙做亲传可谓抢破了头,若非霁雪剑君开口截人,他未必会比现在成就差。
这亲传身份谁看不说来得行正坐直,凭什么因为替身二字灰溜溜如丧家之犬般自愿请离剑门让别人看笑话,舍弃最优质的修炼资源不要,反而要去做前途不定的散修?如此岂非自甘下贱?
寻常人也许只会看其表层,欲取代大师姐在霁雪剑君心里面的位置,但楚忘笙的野心却更加深远。
“超越霁雪剑君”六个字此刻如野草疯长般在他心底扎根。
今日他不如霁雪剑君,不代表日后不行。
有着最顶尖的修炼天赋,还有最优质的修炼资源,如此还没办法于未来赶超心境有瑕走下坡路的霁雪剑君,楚忘笙绝对会羞愧到自刎。
苏知月见小师妹不言语,便知其此刻已然想通自身心结,故略带赞赏地投去一眼。
像小师妹梦境那般受尽委屈后剖面求全、剖骨还恩,以此与剑门恩断义绝换取离开剑门的机会,看似洒脱,实则是下策中的下策。
决绝地断去修炼天赋与剑门恩断义绝,同样意味着与剑门底蕴相近的大宗门绝不会收你——毕竟谁会为一个废人得罪剑门呢?
换一个角度想,一个失去剑骨、葬送自身修炼根基的修士又该有多大机缘才可能在极其严峻的环境中恢复过去修炼天赋?就算真有大宗门的掌权人眼瞎在你身上投资,等你费好大劲终于恢复从前修为时,仇人们怕不是要么堪破飞升、要么化作枯骨了。
说到底最大可能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未来做一个平庸修士老死看仇人风光罢了!哪里比得上趴在仇人身上吸血,榨干这个腐朽且摇摇欲坠的大宗门最后一寸价值壮大自己来的畅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