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郁踏进李佳明办公室的时候,他正站在窗前,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插在裤兜里,望着不远处正在修缮的楼层,不知道在想什么。
“师父。”
苏郁打招呼。李佳明回过头,对她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坐。”
苏郁也没客套,在他办公桌前坐了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李佳明慢悠悠地开口:“小苏,你来天成几年了?”
苏郁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
“四年。”她回答。算上上一个律所的实习期,今年是她从事律师这行的第五年。
李佳明没着急说话,静了一会儿后,他把视线转回窗外,语调平缓:“准备一直这样下去?”
苏郁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您的意思是?”
李佳明走回办公桌坐下,手上的咖啡随手一放,那张被岁月仔细雕琢过的面孔有浅浅沟壑点缀,轮廓柔和,看不出任何情绪。
“苏郁,你的工作能力很强,”李佳明十指交叉,托住下巴,难得地叫了苏郁的名字,“你的上限不该止于此。”
顿了顿。
“上次跟你提过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苏郁了然。
从授薪律师转提成的事李佳明跟她提过几次,比起拿固定薪资的律所工具人,提成制对律师个人发展来说上限更高。苏郁在天成工作的这些年认真踏实负责,实力有目共睹,也积累了一定的口碑,李佳明爱才惜才,觉得她可以有更好的发展。
见苏郁沉默,李佳明问:“还是不想?”
其实苏郁知道,他能这么严肃地跟她谈论职业规划,是真的很为自己着想了。
这一行人人各为自己的利益而战,哪有人真的在乎他人会怎样呢?说白了她转不转提成跟李佳明关系不大。授薪薪资低,她又是个能干的,她做授薪对他而言不是坏事。
“我这个性……”苏郁苦笑,“不太适合跑案源。”
“哪有什么适合不适合,”李佳明说,“你是跟委托人打交道的时候卡壳?还是庭辩的时候秃噜嘴?”
“……不喜欢那些目的性太强的人际关系。”工作本身也就罢了,要靠着私交去找工作,把人际关系都转化成能给自己带来金钱的人脉……她过不去心理关。
李佳明一声嗤笑,摇头:“你还是这么天真。”
苏郁眼睑微垂。
“是。”
“你在天成四年,跟我办了那么多案子。你告诉我——人和人之间什么关系没有目的?”
“……”
沉默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回嘴。
“……那您跟我说这些也有目的?”
“有啊。”李佳明不怒不恼,“你是根好苗子,又是我一手带起来的。转提成,你挣得多,我抽成多。互惠互利,这个回答你可还满意?”
苏郁没回话。
“你和我认识时间久,我清楚你的脾性,”李佳明继续说,“你不是那种会忘本的人。培养你,我放心。”
“……可我觉得我不适合。”
说完抬头,李佳明正无言看着她。
两相对视。
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此刻直视苏郁,却像是审讯室里的光,探寻似的照着她,试图一窥她内心某个幽暗的角落。
这锋利只一瞬,却让苏郁有种被剥开的惨痛感。
你是在顾虑什么?怕什么呢?
静默。
良久后,李佳明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工作吧。”
苏郁点点头,站起身。
推门离开的时候,她听到李佳明在她背后补话。
“再好好想想。”
离开李佳明的办公室,苏郁呼吸一畅,凝滞的空气复又流通起来。
“苏律,你没事吧?”张景文抱着一摞资料刚好走过,“脸色很差诶。”
“没什么。”苏郁扯出一道笑容,正准备回工位继续工作,就听到隔壁谈话室里有人高声叫喊:“求求你!这是我攒了好久的!”
苏郁望了眼声音传来的方向问:“什么情况?”
张景文一脸苦笑:“有个小朋友说是要请律师,带的钱只够一小时咨询费的。韩律正在里面劝。”
“小朋友?”苏郁好奇地探头,从百叶窗缝隙间窥看。
一个像是初中生的女孩儿,和韩飞对坐在会议桌两头。桌面上散落着一片又一片花花绿绿的纸张,堆成小堆,细看,全是钱。
“小妹妹,”韩飞的声音隐约从门内传来,“我们有规定,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帮你联系法律援助机构——”
“律师不是公平和正义的化身吗!”女孩儿情绪有些激动,声音隐隐带着哭腔,“为什么不行?”
“这些钱我们不能收,”韩飞平稳冷静地解释,“律师不代表公平正义,我们只是提供法律服务的专业人员,用专业的服务维护委托人的合法权益。以及,正式的委托需要签订委托合同,而你说的情况涉及司法鉴定和相关部门的举证,你是未成年人,最好是由监护人出面做这些。”
苏郁听着他们对话,问张景文:“这小姑娘为什么想要请律师?”
“好像是家事,”张景文挠挠头,“她父亲有暴力倾向,好像经常家暴她和她妈妈,小丫头想请律师上诉,帮……”
家暴。
听到这个词,苏郁只感觉血液上涌,大脑嗡嗡作响。里间人的絮语繁繁杂杂混在一起,衬着张景文的话,在思绪的洪流中翻转,抽枝,拉穗,化作剧烈的心跳在耳边轰鸣。
那种压迫的窒息感又再次缠了上来。
一呼一吸间,好像有一只大手紧紧攥着她的喉咙,把所有空气挤干。她两眼发黑,张景文后面的话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了。
“苏律,苏律!”张景文喊着苏郁,但她脸色惨白,两眼直勾勾的盯着会议室内某个点看,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声音的样子。
“苏郁?”这时韩飞从会议室走了出来,跟着喊了两声,没反应。
韩飞示意张景文去忙自己的,然后伸手在苏郁眼前晃了晃,躬下身,侧头去察看。
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蓦然在苏郁眼前放大。
像是被从遥远的地方拉回,她失焦的眼睛忽然闪动,琥珀被重新点亮,视线接触,两人之间极近的距离让她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苏郁平缓了下心绪:“谈完了?”
韩飞轻轻“嗯”了声:“怎么了?不舒服?”目光落回她脸上的伤。
“没,”苏郁抓了抓头发,环视了一下周围,“那小姑娘呢?”
“走了。”
“啊,”苏郁语气里有着几分失落,“……最后怎么说的?”
“让她回去找监护人申请法律援助,”韩飞看了一眼大门处女孩儿离开的方向,“也不知道她家里人会不会去申请。”
苏郁跟随着他的视线,又有些轻微的出神,嘴边轻轻滑出三个字。
“不会的……”
声音很小,韩飞没听清。
“你说什么?”
“没什么,”苏郁冲他笑了笑,伸展伸展胳膊,“干活儿!”说完转身就走。
韩飞叫住她。
“苏郁,”私称,他看了看周围,见没有人在关注他们这个方向,“今晚有没有空?”
苏郁的表情写着大大的问号。
“你指的什么空?”她扳着手指数,“好像有一、二、三……五六个卷宗要看……”
“看完后呢?”
“回家啊。”一脸懵。
“……”
韩飞沉默了一瞬,又好像是想起什么,垂首,笑着摇了摇头,抬眼看回她。
“和我一起吃个饭?”他看着苏郁,眼底盛满笑意。
“好啊。”答应的很爽快。
“那说定了。”
韩飞说完,转身离开了。
苏郁见他回去忙,还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板正冷峻样儿,仿佛刚才的眼神是她看错。
她觉得好像有点怪,但又说不上来怪在哪。
那种眼神,她好像在哪见过。
哪儿来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