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脊倏而绷直,褚停云反问:“就凭一份策论?”
“是,”季寒肯定地回答,“就凭这份策论是冯清写的,我甚至怀疑誊录这份策论的人,正是冯郁。”
下颚的肌肉绷紧,嘴角抿成了一直线,半晌,他方开口:“朱卷上都有誊录官的姓名,一查便知。先说你的想法。”
对于他的态度,季寒不以为意,继续道:“还记得我们送去冯家的那些东西吗?”
褚停云当然记得,假玉、混入菜油的朱砂、人参、白术、茯苓、甘草,她回来时是空着手的。礼送到了,但收礼的人不在。
“那些东西还未被打开,在冯郁的房中放着。”季寒自己都差点忘了,想起来时还担心冯清若是看见会不会一气之下将她赶出门。
“你怎知冯清没有看过?他告诉你的?”褚停云怀疑,也许是冯清看过但并不知其中意思,只当是季寒送去的礼。
季寒摇头,“不,是我当着他的面打开时,他的反应告诉我的。”
“?!为何?”既然东西不是给冯清的,为何她还要当着他的面打开?
她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平静地回道:“送出去的东西并不容易收回,寻个不让人怀疑的由头更是麻烦。所以,在冯清情绪稳定后,我与他说了此事。”
刚打开时,冯清的神情有些愣住,下一刻便请她全部拿走,“兄长已逝,季娘子的好意怕是转交不了了。若是季娘子忌讳,多少银钱待我凑齐后给娘子送去。”
由此可见,他对印章石料、朱砂泥熟悉,却不懂其中真假优劣。
“送出的礼没有收回的道理,他不问缘由,只听我提了那么一嘴,便以为那些东西一定很贵,收回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药材,他更是看不明白。还说即使冯郁活着,这些药材也定是浪费的,因为冯郁自几年前病愈后就不爱碰药,应是吃怕了。于是我就将那些东西的其中意思,解释了一遍……”说到此,季寒皱了下眉头,“冯清接下来的反应,确实吓人一跳。”
岂止是吓人,他直接将东西一股脑儿还给她,忍着满腔怒火请她出去。似乎听来还算客气,只有季寒知道冯清当时的神情有多愤慨,浑身发抖。
“是,兄长的确反对新政,反对女子参加科举。但是,他也只是嘴上说说,并无对季娘子有任何无理之处,你却如此嘲讽与他,是否心胸过于狭窄?!”
“亏我还曾当季娘子与旁人与众不同。没曾想,竟也是瞧不起人的。”
面对冯清的厉声质问,季寒想在地上找个洞钻。但,冯清的反应也是在她的意料之中。
“被骂还高兴得起来?”
褚停云依然不解,她究竟为何要将原本可以隐瞒的事告知冯清。
季寒笑了笑,“他若不骂,我反而要担心。”
不远不近,中间隔着桌子,褚停云就这么看着她,一瞬不眨,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话说回来,要不是你试图挑衅冯郁,我也不会被冯清骂?”她不避不闪,仿佛自己才是委屈的那个,“几天内被两兄弟轮流指责……以后这种活,常郡王还是找别人吧。”
他决定拆穿她,不客气地反驳:“那日,你可是跃跃欲试。也没见你有多少道德良知。”不仅没有,还眦睚必报。
这会觉得自己冤了?一拍即合去挑事找冯郁报仇的,也是她啊。
褚停云撇了撇嘴,三指捻起茶碗,皱眉道:“我还是用不惯碗,下回派人给你送套茶壶茶盏。你喜欢青白釉的,还是白瓷的?”
“……男人的心九月的天。”忽冷忽热忽晴忽雨。分明方才还阴沉着,现在要给她送茶盏了?
“嘀咕什么呢?继续。”
睨眼瞧他又渐渐一副高高在上的纨绔样,季寒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明明这是在她家的屋檐底下。
按住赶人出门的冲动,她端起茶碗呷了一大口,水已凉正可冷静冷静。
“说到哪来着?”
“说到他骂你,你很乐意来着。”
这人的嘴,真欠。虽然不满腹诽,季寒的目光仍落在对面的他身上,“是,我乐意。不仅乐意还欢喜,至少证明自己没看错人。冯清为人正直,光明磊落,虽循规蹈矩却不固步自封,敢想亦敢做,假如有一天他当了官……”
忽地打住。褚停云奇怪地瞥了她一眼,顺嘴接下,“应当会是个为民为社稷的好官。”其实,内心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谁知,她闻言回望过来,反问他:“会有那一天吗?”
他想说会的,可是却张不开嘴。
而她,“唯一的亲人死了,若是得不到能令其心悦诚服的结果,他还会觉得前景光明吗?”自问自答,季寒像是根本不在乎他的答案,“你知道么,冯郁经常告诫他的是四个字,世道艰难。”
如今,一语成谶。
“所以,”她深深吸了口气,“你需要真相,冯清同样需要。能查明真相的,就是冯清这次科考所写的策论。”
星疏月朗夜风清凉,与小院中沉闷的气氛恍若两个世界。
要看到科考试卷谈何容易?即便有魏子晋,但若他插手协助,一旦被发现免不了落得个徇私的罪名。这也是出发前他们商议好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魏子晋必须袖手旁观,将自己摘出。
而对褚停云来说,监考的名头实际在科举结束那日就已跟着结束。誊录工作时他都被排挤在外,何况现在与他毫无关系的读卷品阅。
现在的情况,就如表面看来一般无处入手。
只是,季寒能给出如此肯定的结论——褚停云不得不怀疑,她还有事瞒着他。但又瞧她,虽然同他一样沉默不语,拨弄腰间系带的手指却不像焦躁不安。
反而更多地像是漫不经心?!
一个念头闪过,也许,她早已胸有成竹?将问题丢给他,难道,想让他求她?
不可能。断然否定,褚停云更愿意相信她是没想好如何跟他说。亦或许,就如要寻魏子晋帮忙般,她的法子也有难度?
思及此,褚停云轻咳了两声换来她的注目。
“说吧,需要我做什么?”说出这话时,他的心有那么一点慌,不确定,带着试探。
拨弄系带的动作停下,季寒瞅着他,似乎在衡量他话中的可靠性。须臾片刻后,露出今晚最灿烂的笑容,“常郡王想清楚了?”
不答反问,她抛出的是饵也是坑。
事已至此,褚停云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骑在老虎身上不敢下来,只能硬着头皮,“想清楚了。”不好的预感亦越来越强。
“好!”季寒冲他勾勾手指,“那我便将计划给常郡王一一说来……”
当她告知全盘计划已近丑时,褚停云从错愕、欣喜,到木然无语,又不得后悔。因为这一算不得想好的应承,生生将他拱上了戏台。
最后,“我连戏文名都想好了。”
瞧她嘚瑟的劲,褚停云一点都不感兴趣,起身就要走人。
“戏文名就叫,锦贵纨绔“毒害”莘莘学子,逼迫沅陵知县同流合污,上压官府下欺百姓,本是天怒人怨不得善终……”
踏出的脚步收回,褚停云转身怒斥:“你能盼我点好吗?”
“没完呢,还有一句。”她挥手敷衍道。
“什么?”
“本是天怒人怨不得善终,却道忍辱负重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扯了嘴角算是笑了,她吐吐舌头,算是圆回来了。
“走了。”
“常郡王慢走。”
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强装的笑容也一点一点退去,直至只留下凝重。
从头至尾,他只在听不反驳不否定,甚至都没有问过她一句有几成把握……为了这份信任,她也不能输。
五日后,誊录所的大门再次开启。
主考官魏子晋终完成任务卸下一身包袱,欲往驿站寻一寻多日不见的常郡王,问一问是待放榜后回京,还是近日启程。
却不想得到的回复是:常郡王现身处沅陵县衙,牢狱之中。
“罪名是,科举考试中曾给某位学子下药,致使对方荨麻疹发作差点耽误最后一场考试。”
“下药?”魏子晋实难想象这两个字有一天会和褚停云联系起来。
若真要说和“下药”有关,褚停云也只可能是“被下药”的那个。如是想着,魏子晋又问:“那个学子,是谁?”
陌尘面无表情地回道:“季寒。”
噗,一口水喷出。魏子晋直愣愣地盯着陌尘,上瞧下看,深吸一口气后,“他们是商定好的吗?”
陌尘:“是。且叮嘱属下,切勿让员外郎破坏。”眼观鼻鼻观心,他完全按照自家主子的话在做。
魏子晋有种破口大骂的冲动,竭力按捺住是明白陌尘不去想办法救自己的主子,而守在誊录所附近为的就是等他出来。
“说吧,他又要作什么幺蛾子?”打小认识,魏子晋还不了解他?
果然,陌尘恭恭敬敬呈上一份信,“郎君说了,员外郎自是最懂他之人,见了这份信就会明白。”
横了他一眼,魏子晋冷哼道:“故弄玄虚。”说罢,就要打开信封。
“员外郎。”
“还有何事?”
“郎君说,您若得闲去牢狱看望他一下,县衙的饭菜太难吃。”
捏着信封的手紧了紧,魏子晋笑道:“……告诉你家郎君,滚。”
陌尘抱拳颔首,话已带到,准备替自家主子先滚一遍。
“回来。”魏子晋叫住了他,犹豫了一下,问,“县衙的饭菜真的很难吃?”
“是。”
“他可有中意的酒楼?”
“有。”
“哪家?”
“西城角,季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