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虚白

次日一早,两位公主迎着朝露望向长安。

她们究竟为何而来?

公主不言,我亦不问。

临别时,宜阳公主让我独自珍重。

她不似在与我道别,更像是在与我诀别。

她的脸上没有半点戚容,只有如月一般的皎洁明亮。

我看不透,也猜不透。

想问一问,终究没能开口。

她抱着我,她与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不必再来找我。”

她说。

“是。”

我答应她。

李印月走了,李姣姣走了。

她们再一次回到长安。

公主走后,不过两日。

花鸟使闯入观音禅寺。

檀霁月神情恍惚,面容憔悴,形如槁木,他仿佛失去了所有……

他告诉我,三日前,陛下亲临印月宫。

那昏君一句话,打散了水月镜花,打破了近水楼台。

陛下替檀郎君诉说衷肠,他将男月的所谓痴心,一字不差全部告知女月。

月分两瓣,女月不见男月。

得知檀郎心事,李印月走出印月宫,她没有回昌乐王府,她出走长安,她来观音禅寺,她来寻我。

与我诀别后,宜阳公主入兴庆宫,她请旨自囚印月宫。

她,此生再不出印月宫。

李家,红白喜事,前尘往事,宜阳公主再不过问。

公主余生,只问道修经,不再理会长安诸事。

李印月再也不见檀霁月。

自然,也不再卷入二奴之争。

李印月因檀霁月再不出印月宫,花鸟使为宜阳公主离开京兆长安……

“不叫她难过,不使她难堪,我已请旨离开长安,今日就走……”

心事被恶人捅破,心意惨遭主人拒。

檀霁月身子东倒西歪,说话更是低声下气不知所云。

“我要走,我今日就走……”

檀郎去意已决。

“她喜爱僻静,也不喜与人交往……”

“她一个人闷在观里,我只怕她生出病来……”

“是我的错,是我自以为是生出的错,是我让她难堪了……”

“整个长安,除了太极宫,独有你敢去敲印月宫的大门……”

“她也只会为你开门……”

他嫉。

“她也只会为你出观……”

他妒。

“整个长安,她竟只放不下一个你……”

他羡慕我。

“你去敲门,你去劝劝她,你去与她说话,你问她道经道祖,别叫她一个人孤伶伶……”

檀霁月满面愁容,他难过地掉出几滴泪。

“圣人他……他怨我帮你逃到此地,他心里不痛快,他也叫我不痛快,他是在惩罚我……”

檀霁月兴致全无,他意兴阑珊,王孙公子一如行尸走肉……

花鸟使神情落寞,说话颠三倒四,他只当是那位昏君在惩罚他。

他说得模模糊糊,我听得不清不楚。

花鸟使,乃是圣人朋党,送葬那日,檀郎君助我逃跑。

下臣叛上君,亲朋逆诤友。

君上绝不能容,鹤奴绝不放过,昏君必当要他百倍偿还,这……却不是一切的根本。

圣人不如意,也叫檀郎不如意?

看着花鸟使,我笑了一声,我告诉他,“他是心里不痛快,他也让你心里不痛快,他不是在惩罚你,他是在算计你我,还有公主……”

圣人一步一步刀锋所指,全都在我。

我在观音禅寺,圣旨诏不出我,懿旨唤不出我。

凉国公主之地,不能火烧,不能水淹,不能刀光剑影。

他要兵不血刃,他要用我与公主的情谊,引我回长安。

“他明知你爱公主,他知道公主爱我,他深知我爱公主……他伤害公主,只为逼我回长安……”

我怒声相告檀霁月。

“原来如此……”

花鸟使如释重负,恍然大悟。

“陛下,他是会下棋的,臣倒是不会观。”

檀霁月恢复神识,他半怨半叹。

“他算计你,算计公主,算计我,帝王有心术,咱们都是他的棋子。”

天子,只要他心所想,只有他心所愿。

皇帝要达成心愿,死多少人,坏多少事,他全都不顾,也全不在乎。

童太妃之死,昭阳长公主之死,双月心事,生死茫茫,他全都不在意。

宜阳囚印月宫,我困观音寺。

公主此生再不出印月宫半步,我亦不能离开观音寺半步。

我与公主同在京兆,却如天人永隔。

那日清晨,一别如雨。

宜阳公主,是在与我珍重永别。

可惜,昏君看错了,他算错了。

李印月最爱李印月,颜非仙最爱颜非仙。

他高看了娘子之间的情谊,小看了我们只为自身的私心。

“是我连累了你和公主。”

我与檀郎君认错认罪,心里暗中大骂昏君。

花鸟使苦笑着摇头,“是我一意孤行,是我自以为是,是我偏要强求,如今强求不来,我谁不能怪……”

他是在苦中作乐,却又苦苦执迷不悟。

我将话说清,花鸟使仍要离开长安。

凉国公主出观音寺相送,我跟随出寺。

那一天,陛下不在太极宫,他竟在观音禅寺外。

圣人算好了一切,他自然要走出长安,他必然要到这观音禅寺来,守株待兔。

“郎君要去天下哪一州?”

我高声问着檀霁月。

“天子重色,臣乃陛下亲授亲封的花鸟使,自当走遍天下三百六十州,为圣人寻遍天下美人。”

檀郎君笑说与我听,同样,花鸟使高声禀告给他的陛下。

云散风流,花鸟离去。

风掠过树,树影半遮盖天子的脸。

他藏在树下,他躲在术后。

龙颜,上阴下阳,全是算计。

玉树蒹葭的一张脸,被他的帝王心术分隔,只余君王权欲姿色。

我见他神采奕奕,不似坠马受伤,更不曾高烧不去,远不是糊里糊涂……

我不能出禅寺,他不能入禅寺。

阴阳僵持。

我站在禅寺门前,明媚的春光,全部倾洒在我身上。

展开骨扇,我遮了半张脸,我同圣人一般,也是半阴半阳。

太极两鱼,一阴一阳,一黑一白,阴阳交合,黑白相会,从不分明,永不分离。

鱼尾打着鱼头,鱼头亲着鱼尾,一尾追着一尾,一只缠着一只,从无生死,从不休止。

争,才是太极宫的本心。

斗,才是我与昏君的本性。

远远地,我对着他笑,我朝着我的天子,万福行礼。

树荫遮着天子的半张脸,风一摇曳,他唇色越来越红,那是他的血,我明明白白瞧见了。

血色红,血色美。

就如宜阳公主所言,河水总有干涸日,血有流尽之时,李家郎君大半死于我手,杀这一个,又有何难?

我要天子的戟折在我身上,我要紫薇花上沾满紫微的血。

纵然杀不死他,我也要将他的血一点一点熬干。

帝王心术歹毒恶毒,我亦是薄情寡义之人。

他心里胆里渗着毒汁,我如他,更胜他。

太极喂养双鱼,头随尾,尾随头,吃肉吞皮,吮骨吸血。

那就看看谁的血先流尽,也瞧瞧谁的血先流进长安八水,比一比谁的血先喂饱太极宫的活鱼!

我在大阳之下,他在密林之下。

争,斗,且看鹿死谁手……

长安之外,太极之外,京兆之外,檀霁月没有路过天下各州,花鸟使也没有为好色的昏君寻遍天下美人。

他去函谷关,寻不到道祖青牛,他寻不见她所说的道。

云散风回,花鸟重归。

檀霁月只知行路迷途,他不好留在京兆,偏又离不开长安。

他离不得长安,他不能离开李印月。

花鸟使返回京兆,他请旨去守皇陵,他去为李家看守皇陵。

檀霁月不在长安,檀霁月不离长安。

而我,那一年的夏,我未能将圣人的鲜血熬干,反而因他心脉大损,呕心吐血。

太极双鱼,我是,鹤奴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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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青梅
连载中嬴洲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