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两位公主迎着朝露望向长安。
她们究竟为何而来?
公主不言,我亦不问。
临别时,宜阳公主让我独自珍重。
她不似在与我道别,更像是在与我诀别。
她的脸上没有半点戚容,只有如月一般的皎洁明亮。
我看不透,也猜不透。
想问一问,终究没能开口。
她抱着我,她与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不必再来找我。”
她说。
“是。”
我答应她。
李印月走了,李姣姣走了。
她们再一次回到长安。
公主走后,不过两日。
花鸟使闯入观音禅寺。
檀霁月神情恍惚,面容憔悴,形如槁木,他仿佛失去了所有……
他告诉我,三日前,陛下亲临印月宫。
那昏君一句话,打散了水月镜花,打破了近水楼台。
陛下替檀郎君诉说衷肠,他将男月的所谓痴心,一字不差全部告知女月。
月分两瓣,女月不见男月。
得知檀郎心事,李印月走出印月宫,她没有回昌乐王府,她出走长安,她来观音禅寺,她来寻我。
与我诀别后,宜阳公主入兴庆宫,她请旨自囚印月宫。
她,此生再不出印月宫。
李家,红白喜事,前尘往事,宜阳公主再不过问。
公主余生,只问道修经,不再理会长安诸事。
李印月再也不见檀霁月。
自然,也不再卷入二奴之争。
李印月因檀霁月再不出印月宫,花鸟使为宜阳公主离开京兆长安……
“不叫她难过,不使她难堪,我已请旨离开长安,今日就走……”
心事被恶人捅破,心意惨遭主人拒。
檀霁月身子东倒西歪,说话更是低声下气不知所云。
“我要走,我今日就走……”
檀郎去意已决。
“她喜爱僻静,也不喜与人交往……”
“她一个人闷在观里,我只怕她生出病来……”
“是我的错,是我自以为是生出的错,是我让她难堪了……”
“整个长安,除了太极宫,独有你敢去敲印月宫的大门……”
“她也只会为你开门……”
他嫉。
“她也只会为你出观……”
他妒。
“整个长安,她竟只放不下一个你……”
他羡慕我。
“你去敲门,你去劝劝她,你去与她说话,你问她道经道祖,别叫她一个人孤伶伶……”
檀霁月满面愁容,他难过地掉出几滴泪。
“圣人他……他怨我帮你逃到此地,他心里不痛快,他也叫我不痛快,他是在惩罚我……”
檀霁月兴致全无,他意兴阑珊,王孙公子一如行尸走肉……
花鸟使神情落寞,说话颠三倒四,他只当是那位昏君在惩罚他。
他说得模模糊糊,我听得不清不楚。
花鸟使,乃是圣人朋党,送葬那日,檀郎君助我逃跑。
下臣叛上君,亲朋逆诤友。
君上绝不能容,鹤奴绝不放过,昏君必当要他百倍偿还,这……却不是一切的根本。
圣人不如意,也叫檀郎不如意?
看着花鸟使,我笑了一声,我告诉他,“他是心里不痛快,他也让你心里不痛快,他不是在惩罚你,他是在算计你我,还有公主……”
圣人一步一步刀锋所指,全都在我。
我在观音禅寺,圣旨诏不出我,懿旨唤不出我。
凉国公主之地,不能火烧,不能水淹,不能刀光剑影。
他要兵不血刃,他要用我与公主的情谊,引我回长安。
“他明知你爱公主,他知道公主爱我,他深知我爱公主……他伤害公主,只为逼我回长安……”
我怒声相告檀霁月。
“原来如此……”
花鸟使如释重负,恍然大悟。
“陛下,他是会下棋的,臣倒是不会观。”
檀霁月恢复神识,他半怨半叹。
“他算计你,算计公主,算计我,帝王有心术,咱们都是他的棋子。”
天子,只要他心所想,只有他心所愿。
皇帝要达成心愿,死多少人,坏多少事,他全都不顾,也全不在乎。
童太妃之死,昭阳长公主之死,双月心事,生死茫茫,他全都不在意。
宜阳囚印月宫,我困观音寺。
公主此生再不出印月宫半步,我亦不能离开观音寺半步。
我与公主同在京兆,却如天人永隔。
那日清晨,一别如雨。
宜阳公主,是在与我珍重永别。
可惜,昏君看错了,他算错了。
李印月最爱李印月,颜非仙最爱颜非仙。
他高看了娘子之间的情谊,小看了我们只为自身的私心。
“是我连累了你和公主。”
我与檀郎君认错认罪,心里暗中大骂昏君。
花鸟使苦笑着摇头,“是我一意孤行,是我自以为是,是我偏要强求,如今强求不来,我谁不能怪……”
他是在苦中作乐,却又苦苦执迷不悟。
我将话说清,花鸟使仍要离开长安。
凉国公主出观音寺相送,我跟随出寺。
那一天,陛下不在太极宫,他竟在观音禅寺外。
圣人算好了一切,他自然要走出长安,他必然要到这观音禅寺来,守株待兔。
“郎君要去天下哪一州?”
我高声问着檀霁月。
“天子重色,臣乃陛下亲授亲封的花鸟使,自当走遍天下三百六十州,为圣人寻遍天下美人。”
檀郎君笑说与我听,同样,花鸟使高声禀告给他的陛下。
云散风流,花鸟离去。
风掠过树,树影半遮盖天子的脸。
他藏在树下,他躲在术后。
龙颜,上阴下阳,全是算计。
玉树蒹葭的一张脸,被他的帝王心术分隔,只余君王权欲姿色。
我见他神采奕奕,不似坠马受伤,更不曾高烧不去,远不是糊里糊涂……
我不能出禅寺,他不能入禅寺。
阴阳僵持。
我站在禅寺门前,明媚的春光,全部倾洒在我身上。
展开骨扇,我遮了半张脸,我同圣人一般,也是半阴半阳。
太极两鱼,一阴一阳,一黑一白,阴阳交合,黑白相会,从不分明,永不分离。
鱼尾打着鱼头,鱼头亲着鱼尾,一尾追着一尾,一只缠着一只,从无生死,从不休止。
争,才是太极宫的本心。
斗,才是我与昏君的本性。
远远地,我对着他笑,我朝着我的天子,万福行礼。
树荫遮着天子的半张脸,风一摇曳,他唇色越来越红,那是他的血,我明明白白瞧见了。
血色红,血色美。
就如宜阳公主所言,河水总有干涸日,血有流尽之时,李家郎君大半死于我手,杀这一个,又有何难?
我要天子的戟折在我身上,我要紫薇花上沾满紫微的血。
纵然杀不死他,我也要将他的血一点一点熬干。
帝王心术歹毒恶毒,我亦是薄情寡义之人。
他心里胆里渗着毒汁,我如他,更胜他。
太极喂养双鱼,头随尾,尾随头,吃肉吞皮,吮骨吸血。
那就看看谁的血先流尽,也瞧瞧谁的血先流进长安八水,比一比谁的血先喂饱太极宫的活鱼!
我在大阳之下,他在密林之下。
争,斗,且看鹿死谁手……
长安之外,太极之外,京兆之外,檀霁月没有路过天下各州,花鸟使也没有为好色的昏君寻遍天下美人。
他去函谷关,寻不到道祖青牛,他寻不见她所说的道。
云散风回,花鸟重归。
檀霁月只知行路迷途,他不好留在京兆,偏又离不开长安。
他离不得长安,他不能离开李印月。
花鸟使返回京兆,他请旨去守皇陵,他去为李家看守皇陵。
檀霁月不在长安,檀霁月不离长安。
而我,那一年的夏,我未能将圣人的鲜血熬干,反而因他心脉大损,呕心吐血。
太极双鱼,我是,鹤奴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