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望,望春风。
那一天,李家未有红白喜丧……
宜阳公主不为李家新人、亡人出印月宫。
李印月单只为我,她为我这个颜家活人,出长安城。
她出长安,不到李家皇陵,客至观音禅寺。
这可不多见。
我知宜阳、寿阳都为我而来,我却不知两位公主因何而来。
那天夜里,我与李家印月,姣姣同宿一处。
夜深人静之时。
李姣姣问李印月。
公主问公主,她问她,为何不喜花鸟使檀霁月?
公主冒然开口,我顿时惊起。
见宜阳公主不惊不讶,我装聋作哑慌慌张张,左右一看,假意吹灭了灯,心儿提了又放,忽又睡下。
灯花残灭,月华入窗。
噤声许久。
好似无人喘息。
“郎心如云,一日千变,沧海桑田,天裂地变,亘古万年,唯道不变。”
李印月开口。
“他非道祖,更非道,我为何喜欢?”
李娘子告诉我们。
公主尚道,檀郎非道,远非道祖。
他既是一介凡夫俗子,公主如何喜欢?
默声良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李姣姣又发问,她问我为何不喜皇帝陛下?
公主问我,为何不喜欢天子?
我没答。
一室哽住。
我想问,我为何要喜欢天子?
陛下对我呼来喝去,天子待我想杀便杀。
我惜我爱命,我不愿为奴为婢。
“陛下是天子,天子神威,凡人只能惧怕,奴是俗世之中最普通的凡人,何来喜欢?”
我将真心话咽下,用官场那场套话,答复寿阳长公主。
“我也是凡人,我为什么不怕天子,我可喜欢皇帝哥哥了,从小就喜欢……”
寿阳公主不解反问。
“长安,竟还有人不喜欢天子?”
“稀奇,真稀奇……李家太极宫竟有人不喜欢五姐姐……”
“一个稀奇,两个稀奇,稀奇,好稀奇,都稀奇……”
李姣姣喃喃抱怨。
寿阳公主一说惊奇,二说稀奇。
她不该惊奇,更不该稀奇。
细数京兆,唾我弃我者,不胜枚举。
天子不喜我,叹何稀奇?
放眼长安,不喜皇帝陛下之人,数不胜数。
我不喜他,何来稀奇?
不说北地,单表李家。
整个皇家,只有冯太后,冯贵妃,薛淑妃,寿阳长公主,乐阳长公主,广成王,檀霁月……只有这些人不在当中。
女子非妾李,喜欢天子,便是死路。
喜欢天子,为奴为婢。
喜欢天子,抄家灭族。
喜欢天子,永困太极。
喜欢天子,霉气一生。
喜欢天子,朝不保夕。
我是个心脾极坏的杂种,不是个自领下贱的谬人。
“公主不是凡人,公主是李家的公主。”
我告诉李娘子。
皎皎清月,姣姣钻进清月怀中,她睡卧在我与李印月之中。
她笑着问宜阳,“檀表哥若是道祖,大姐姐会喜欢吗?”
李印月笑而不答。
姣姣笑着问我,“皇帝哥哥若不是天子,五姐姐可会喜欢鹤奴?”
我同样笑而不语。
那一夜,本该就此无话。
姣姣熟睡后。
我问宜阳公主。
“公主会吗?”
“檀家大郎若是道祖,想来……本宫一生所求之道……不过如此,当真若此,我必丢冠脱袍,弃道嫁人……”
李印月如实相告。
闻听此言,我笑出声来……道与道不相同,天无双月,从不相逢。
“那你……你会吗?”
李印月同问我。
“陛下若不是天子,他多尊贵……奴……怎敢……又岂敢……”
我虚妄一想。
“鹤奴若不是皇帝……”
我说。
“若真如此,我早将他一箭射死,何至于今时今日,困于此地?”
我的杀心,毫不掩饰。
“奴有一问,想了许久,奴想问问公主,圣人他……”
月夜中,我靠在宜阳公主怀里。
公主命我快问。
“陛下他,这几年,流了许多血……”
“他为何还能活着?”
我委实不明。
宜阳公主,并没有数落我的大不敬。
她只说,“鹤奴身子不好?如何做得了皇帝?”
我说,是。
她还说,“河水亦有干涸日,血总有流尽之时……”
是,此言不虚。
公主与我说话,李姣姣梦醒。
她问我们,深夜说谁?
“奴与公主在说维则。”
我胡言。
提起罗皎,李姣姣闭口不言。
到此,本该一夜无话。
过了一时,黑夜里,我听见哭声,初时抽抽嗒嗒,再听惊天动地。
是寿阳在哭。
我点了灯。
公主边哭边说,她说她想大郎,她说她喜欢罗家大郎。
不喜罗皎,喜欢维则,皆是她一人所言。
我与宜阳不解。
“你既喜欢罗家大郎,为何又不肯嫁他?”
李印月问李姣姣。
“罗大郎……他家世单薄,我是国朝公主,岂可断骨下嫁?”
寿阳长公主在我怀里哭着说。
她哭,她嚎啕大哭。
她变脸,她忽而又不哭了。
她擦泪,她起身,她双眼亮如星火,她竟与我说。
“姐姐嫁给天子,大郎……维则,你的亲弟弟,他就是皇亲国戚,那他与我,才门当户对?才匹配,不是吗?”
她披散长发,她的泪肆意横流,她似是在央求我。
“姐姐忘不了昭阳,姐姐既然喜欢公主,只要你嫁给皇帝哥哥,到那时……想要多少便生多少……不对吗?不好吗?”
不知是我的耳朵彻底坏了,还是她在梦魇胡言。
李姣姣不说人话,我观她,像是在发疯。
宜阳公主独自睡下,她笑着说。
“郭氏已死十年,余威犹在,余毒仍在!”
寿阳公主心性一如稚童,李家皆知。
李姣姣幼时被郭贵妃威吓,十年来,身长发长,唯心不长。
“姐姐就当是为了维则,全当是为了成全我和大郎?”
她在我怀中哭着求我。
我置之不理。
见我不答应。
这稚童忽而变了脸,她满脸无赖,她耍着她的小伎俩,她像一只会咬人的狡兔。
她在我耳边恶狠狠地告诉我,“姐姐一日不嫁我皇帝哥哥,我就一辈子不嫁你的弟弟。”
“我要戏弄他,撩拨他,冷落他,我要与他一时好一时坏,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她在我耳边威胁。
话渗毒,人疯癫。
“原来……”
我恍然大悟。
“李家……洛阳的疯子是安乐王,长安的疯子,原来是公主你啊!”
我笑着对李姣姣说。
她身带自成一派的疯狂,此类疯癫,人神都教不出来。
“只怕她天性如此,这十多年,郭氏一族替她顶罪,也未可知!”
李印月望着淡淡月色,淡淡一说。
“我可没疯,我从来都不是疯子,我喜欢鹤奴,我也喜欢狸奴,我喜欢哥哥当皇帝,我喜欢姐姐当皇后……”
疯子在狡辩。
寿阳长公主凭她的心意指婚,她才是长安城的真皇帝。
“姐姐若想罗家大郎称心如意,就必须嫁给我李家大郎!”
长公主下令!
“姐姐若不想维则孤身在外,明日一早,就随我回长安太极宫!”
长公主发话!
她恶狠狠放下狠话。
我丢开她,笑得乐不可支。
罗皎不喜欢李遗嫣,颜须晴,萧朴朴,他只知李姣姣。
罗家人不喜欢好的善的,只偏心坏的疯的。
父如此,子如此。
我笑着将公主捡回来,我擦着她满脸的泪,我抱着她,在她耳边说,“维则,我那个弟弟,他也是个疯子,他是潭州来的疯子,他藏得最深,他就喜欢公主戏弄他,撩拨他,冷落他,他喜欢公主与他一时好一时坏,要他生不如死,□□……”
李姣姣不说话。
“奴最不缺的就是弟弟,公主玩腻了大郎,还有二郎……若不够,奴还有……”
我在公主耳边,半真半假说与她听。
李姣姣,不是疯子。
她只是个肆意玩闹的坏孩子,她憋着气憋着泪,不再与我说话。
“四个疯子!”
李印月吹了灯,她笑骂着。
自此,一夜无泪,一夜无话。
这一夜,从黑到白,只有李姣姣一声又一声的不服气,还有我和李印月,此起彼伏断断续续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