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王至死,未能如愿留守长安。
燕王带着安乐王的尸身,带着失常的燕王妃,带着失神的武安王,离开西都长安回了东都洛阳……
武驸马参与谋反,下狱领罪,圣人亲判。
淮阳长公主求遍永福兴宁两坊,求遍太极宫,求遍长安北地,公主遍求不得,最后……竟求到我面前。
“奴求情若是有用,也不至于浑身是伤,奴在圣人面前若是得脸,前些年,早就是太极宫妖后了……公主该去求冯太后,乐阳长公主,冯贵妃,薛淑妃,韩充容……”
我求情若是有用,如荻也无需流放黔州,我苦笑着告诉公主。
长公主愤愤而走,我亦是郁郁寡欢。
安乐王死后,燕王妃走后,圣人为我恩加九锡。
我每日闭门不出,装得闷闷不乐。
颜麒颜麟,罗皎罗然,两家争吵打闹,我全都不搭理。
即便是华阳,安阳,幼妤来与我说话,我也强按着乐趣不接话。
那一日,太后诏我进宫,在冯太后,我照常装作失魂落魄。
太后与我说话,我装得神色恍惚听不见听不进,我只道:“如荻来信说,黔州如今只剩三人,她身子也不好,恐活不到明年,儿想去黔州看一看她……”
我说如荻,太后的脸上有一些动容,可她终究……还是没能松口。
亲儿子谋反,亲外甥谋反,长安洛阳,一次又一次,耗干了太后的血脉亲情。
若要饶恕如荻,便要饶恕三郎。
饶恕三郎,长安不安。
饶恕三郎,天下生乱。
三郎不死,如荻难复还,她难归长安。
燕王妃的一巴掌,不疼,但我也不能白挨。
最终,冯太后应许,她准许我去黔州看望如荻,并委派圣人心腹广成王,来回护送。
只是探望,并非赦免。
只是探望,已然足够。
我跪谢母后大恩。
出走的那一日,我和阿湘袁小去东市买了糕点蜜糖,沈小郎君爱攥在手心的各式糖糕,我通通包进油纸带去黔州。
武驸马罪行极重,不等秋后行刑,也是在那一日,圣人下令将其腰斩,就在长安东市。
淮阳长公主的哭声响彻东市,在她的啼哭声中,我与长安渐行渐远。
出了长安,英王英王妃守在城门外,他们恭候我多时了。
圣人也在,他来亲送广成王。
圣人面前,广成王面前,英王不言,英王妃不多言。
沈宝玳赠我宝刀。
那是一把镶满宝石,重金锻造的宝刀。
也是一把可藏于袖中的短刀,更是一把利刃。
“若遇歹人,除之杀之,若遇贼人,锥之刺之。”
宝玳从头到尾只说了这十六个字。
她知我心思,我也知她心思。
无需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接过宝刀,我应下了。
“无朕召令,擅离长安,仅此一次,不可再有。”
圣人也同我说了十六个字。
我不情不愿点头,戴上帷帽,上马就走……
去往黔州的路上,我与李君洺一字不说。
他越发不待见我,我更加不待见他。
他在心里骂我,我在心里骂他。
辚辚车声,萧萧马声,掩盖着我和他的暗骂声。
那年夏日,日子过得飞快。
后宫的女人最是没用,后宫的男人更是没用。
沈家小儿郎,他的长公主母亲已经预备为他说亲,宫里头竟连一坨血也未闻降生。
无用,无用,通通无用。
等皇子皇女降生,等皇帝大赦天下,还不知等到何年何月,苦等到那时,如荻焉留性命?
这一回,我去黔州,即便不择手段,就算得罪天下,我也要将如荻带回长安……
真到黔州的那一日,黔州官员接见广成王,我们背着郡王,悄悄见了如荻。
那一天,我与如荻,就在黔州的田地里四目相对。
我风尘仆仆,她浑身是土,我们各有各的狼狈。
她哭,先是无声哭,接着是放声大哭。
数年辛劳,如荻的容貌气度早不似从前,她因心软生出的错,这几年吃的苦,早够偿还。
“太后安好?”
“圣人安好?”
如荻依次问我,我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她说,生是长安人,死是长安魂。
她道,死也死在长安,绝不死在异乡。
再苦再难,她就是靠着这一念头,靠着我送来的封封书信,熬过了黔州的疾病贫寒。
如荻的哭声引来长安,一见长安,如荻擦干眼泪,尽力强忍着不哭,小长安拽着母亲的衣袖,她躲在母亲身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小长安,她是如荻的女儿。
平王的儿女,只剩下一个长安。
平王的妻妾,只剩下一个如荻。
黔地来的长安贵人,只剩下三个人。
“杂种!”
难听的声音,久违的刺耳,吵得我心烦意乱。
数年不见,三郎还是和从前一样可恶!
长安的李二郎,洛阳的李二郎,与黔州一较高下,还是李三郎最令我深恶痛恨。
如荻的哭声不仅引来小长安,还有被革去姓氏的罪人三郎。
我蹲下身抚摸小长安,看着她的脸,我笑得很高兴,她一点儿也不像她的父亲。
瞧着她的性子,更是不像。
好在,如荻生的是小娘子,不是小儿郎。
拿出从长安东市买的糖送给小娘子,我将帷帽戴在小长安头上,她小的可怜,一方帷帽竟能将她全部遮住。
我让阿湘抱她去别处。
黔州活着的三个人,还有一个人,这个人……自然是李三郎。
如荻这些年的苦,全都拜他所赐。
我日日夜夜祈求他客死异乡。
可惜,未能如我所愿。
我起身回头,看着李三郎。
他多年耕作,他满身泥尘。
这位李三郎早不是长安城里横行霸道,气得前朝圣人皇后喘不上气的福王。
眼前之人半点儿不似长安来的贵人,那时那刻他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下州田舍翁。
我双眼失神,佯装认不出三郎,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着他,奉还给他无尽的嘲讽……
“杂种,鹤奴死了?”
三郎大声问我。
他打断了我的打量,打不断我的嘲讽。
“杂种,太后死了?”
三郎高声再问。
“杂种,鹤奴退位让贤,请本王回长安做圣人?”
他做春秋大梦。
“杂种,是不是太后看清了鹤奴不堪大任,处处不如本王,她无依无靠,又想起黔州还有一个亲儿子?”
他痴人说梦。
“杂种,是不是宫里那两位派你来,请本王回长安做主天下?”
他痴心妄想。
安乐王长眠在洛阳土里,做着万年不醒的皇帝梦,三郎刨着黔州土地,还在做着万载千秋的皇帝梦。
李家儿郎,痴迷大位,都很可笑。
“四千四百三十一……”
我说。
“四千四百三十二……”
我道。
“四千四百三十三……”
我言。
“四千四百三十四……”
我曰。
“四千四百三十五……”
我讲。
“四千四百三十六……”
我算。
杂种,这是从小到大,三郎喊的数目,每一声每一次,一下又一下,我全都记在心头。
我一数,他即刻通透,我一报数,他即刻通晓。
“杂种,杂种,杂种!”
他连声大骂。
“狸奴,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野杂种……”
三郎指着我大声笑骂。
他知我在意,也知我假装不在意,我知他知我在意,更知他知我假装不在意。
不远万里,我来黔州,不单是为了如荻,吞吐实话,我……全是为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