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冯太后护着,圣人对我多是侮辱戏弄,就像从前在东宫,我欺凌冯贵妃那般。
陛下喂我吃一些不丢命的苦,用来报我污蔑主上的冤仇,为他的宠妃鸣不平。
颜家不倒,我必然无性命之忧。
圣人存了心,要戕害我?
我心自小多疑,想到底只是一些没由来的多思。
那夜醉酒后,皇宫平静了几日。
多余的害怕和猜疑,全被我捏成一颗颗赘肉,都被我随意丢进东海湖,丢进鱼腹之中。
可惜,我依旧困在太极宫。
人不如流水,心不如游鱼。
长安不眠,宝玳常入皇宫,说是来看望我。
夫不喜妻,妻不喜夫。
平王,平王妃,冷如生人,恨如仇人。
沈王妃称心如意地过着不如意的日子。
宝玳和李三,话也不说一句,他们是长安城最出名的一对怨侣,我未聋时,宫人皆是这般闲说。
她坐在我身边,眼往别处看,心不在积善宫。
每每喝半盏茶就走,我猜,她入宫,仿似另有所图,我真聋作哑,只吃茶,不多问。
皇帝大婚的前一日,礼部最先行礼,各处预备着,太极宫人影憧憧,长安城人如水车如流,朝廷后宫不敢懈怠一丝一毫。
那日午后,我在东海湖边喂鱼。
宫女打扇,宫娥执伞,圣人步辇从我身后过。
听不见,就是看不见。
在这最攸关的时刻,皇帝陛下特意下辇,当着李家王,李家臣,千百李家奴婢的面,问我:“喜欢喂鱼?”
相像的场面,百样的难堪。
圣人又来羞辱我,我早猜到了。
听见了也当作没听见,我不答话。
“既然喜欢,就去芙蓉园,那儿多的是鱼……”
圣人走近了,贴近了,一字一字吐气如兰,“细嚼慢咽”。
我不能欺君罔上?
可喜可贺,我聋了,太极宫,长安城,除了太后召令旨意,谁的话,我一概不听。
圣人驱赶,太后庇佑。
陛下说我退气,怕我不详冲撞了皇后。
李三看着我笑得合不拢嘴,李七郎看着他怒色难消。
兴庆宫太后无话可说,便依着圣人的意愿,送我出宫。
“没朕的手令,你不能离开半步。”
圣人,赶我出太极宫,困我于芙蓉园,命我去曲江池喂鱼。
太极宫遥望芙蓉园,东海湖连着曲江池。
才离太极宫,又入芙蓉园。
我一生唏嘘,十数年逃不脱一个李字。
芙蓉园虽也刻着李字,好在,胜过太极宫,强过掖庭。
我跪而拜之,谢主上天恩。
快走回到积善宫,我抱着衣裳,昭阳长公主问着,“姊姊,要去哪里?”
我说,去外面,去皇宫外面。
童太妃和安阳长公主拿金银珠宝收买祝贵人。
“我们鲤儿,几时能回来?”太妃陪着小心,问着圣人的心思。
阿湘忙着收拾出一样儿,祝贵人连着放回去几样。
“等大事了了,过几日,得了闲,奴婢一准儿接娘子回来,太妃,公主,快别多心。”
祝贵人八面玲珑,他为了金银珠宝专拣好听话,安抚太妃,公主。
永乐殿的心思,人不能猜透的,也许一年,也许一辈子,太极宫,我这一去或是永别。
他厌恶我,我厌恶他。
赶我出皇宫,他心满意足。
离开太极宫,我如愿以偿。
我愿去芙蓉园养芙蓉花,去曲江池喂曲江鱼,不愿留在太极宫心惊胆寒。
我稽首跪拜,三跪九叩,跪拜皇贵太妃多年的养育之恩。
祝贵人添乱时,手脚很是轻快,阿湘累得喘粗气,细看一事无成。
我一一拜别积善宫上下,泪别太妃、公主,又让宫娥捡了几样贴身之物,匆匆带上。
我被“流放”到芙蓉园,祝贵人充当官差衙役,押解我入园。
路过丽正殿,薛淑妃在等我,或可说,她带着她的皇妃仪仗,来送我。
要出宫了,泪痕早被我擦去,我笑着冲淑妃娘娘万福。
看着薛引梅的脸,人即刻恍然大悟。
淑妃娘娘很漂亮,刺痛人的漂亮,这种美丽,我儿时见过,也被它刺伤过。
那是我幼时的记忆,那是我回忆中的熟面孔。
薛淑妃坐在辇上,穿着皇妃的衣裳,戴着宠妃的装扮,脸白得像个重病之人,如今的薛淑妃和当年的薛孺人,用着同一张脸。
原来,新君和先帝喜欢一样的脸蛋,同样的脾性。
圣人,喜欢齐国太妃,他爱的是先帝的皇妃。
难怪……冯太后大怒,薛太妃大笑。
李家圣人暗藏的心思,和荒唐的颜家男人如出一辙。
肚皮在拼命翻滚,我险些笑出声来。
薛淑妃笑着冲我招手,我走过去。
她凑在我的耳边,微笑着悄悄地说了一句,“你给我滚出太极宫,永远不要再回来!”
淑妃所言,也是圣人所想,更是我心之所向。
宫里的女子没几个真心爱着穿龙袍的圣人,谁不喜欢皇帝那顶天子冠,谁不心爱皇后的十二花树?
薛淑妃当不成皇后,又阻拦不了圣人立后,见我被皇帝,太后驱赶出宫,失了恩宠,特意在此等候,专找我这个“前”皇后撒气呢。
我听完,同样笑着看她。
小脸蛋大不过一手巴掌,眉目一转,说不完她的百样心思,耀武扬威,高高在上,讨人厌的样子和薛太妃一模一样。
想看我的笑话,想杀我的威势,我告诉她,“你那位圣人,可舍不下我,奴明日就回,娘娘快些养好身子,哪一日落到我手里,奴可不会像娘娘这般只动嘴皮。”
我那时岁数小,尚有耐心,心又一惯慎着毒油,竟有闲暇和薛引梅白费口舌。
“你!”
万福不诚心,淑妃让我行大礼。
祝公公推说天晚了,宫门就要关了,薛淑妃不依他,更不依我。
宫娥,公公,人人跪地,转瞬哭声一片,叽叽喳喳抢着说恕罪求饶……吵得聋子不得安生。
朝我耍皇妃的威风,那真是挑错了人,我下拜行了大礼,只求言行无错,顺她心意。
太极宫,我一去不回,向它行礼,就此别过。
走出皇宫,崔将军统领禁军“押送”我去芙蓉园,除此之外,还有江都王。
崔将军,我瞧着不稀奇,江都王,李家君字一辈,十个儿郎都不及他一个。
他知先帝狡猾多疑,上一朝从不冒头拔尖,等到新朝新君,狡兔出洞不再藏拙,没几日,得权得势更得了君心。
这般人物,看守芙蓉园,实属大材小用。
那一夜,我抬头看天,忽见风云突变,细究细处,我觉太极宫有疑,我觉长安城有变。
我考究了一夜,直至天明方歇。
次日午后,我一梦初醒,祝贵人,董贵人咸来芙蓉园。
一人说,皇帝大婚,平王谋反,其党羽亲眷皆已关押候审。
另一人说,平王妃首告有功,圣人特赦,容她回沈家,除了她的李字。
大事了了,祝贵人马不停蹄立即接我回宫。
董贵人来请,三郎谋逆,太后身边,不能没有儿女。
仇人将死,我得亲眼看亲眼瞧。
正如昨日,我与薛淑妃胡说之言,出宫不到一日,我又回到了太极宫。
这一回,我心甘情愿。
崔将军,江都王“护送”我回太极宫。
我倚着窗儿,问江都王,为何不留在太极宫争头功?
江都王笑道:“守好了芙蓉园,本王有首功,更有天大的功劳。”
阿湘一字不差转述于我。
圣人抽调两只禁军到芙蓉园,佯装皇宫兵力空虚,接着请君入瓮,请平王这位“君”放心谋逆。
引蛇出洞。
让平王手里的刀刺杀皇后,指向宫门,砍断他与李家的骨肉连接,斩断他与太后最后一丝母子情分,皇帝陛下便可名正言顺,置同胞亲弟弟于死地。
江都王,远离厮杀,不费吹灰之力,看着园子,也得了军功。
圣人神机妙算,为了李朝天下,踩着我的细骨软发,成就他的千秋基业,万载功名。
我有一点儿匪夷所思的疑心,也许,圣人送我出宫,是为了保我周全,这可笑的猜想,只在我心里悠荡了几息,那夜之后,它逃窜到九州四海,从此荡然无存。
太极宫,从来只有帝王。
是我太多心,是我疑心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