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浮白

有冯太后护着,圣人对我多是侮辱戏弄,就像从前在东宫,我欺凌冯贵妃那般。

陛下喂我吃一些不丢命的苦,用来报我污蔑主上的冤仇,为他的宠妃鸣不平。

颜家不倒,我必然无性命之忧。

圣人存了心,要戕害我?

我心自小多疑,想到底只是一些没由来的多思。

那夜醉酒后,皇宫平静了几日。

多余的害怕和猜疑,全被我捏成一颗颗赘肉,都被我随意丢进东海湖,丢进鱼腹之中。

可惜,我依旧困在太极宫。

人不如流水,心不如游鱼。

长安不眠,宝玳常入皇宫,说是来看望我。

夫不喜妻,妻不喜夫。

平王,平王妃,冷如生人,恨如仇人。

沈王妃称心如意地过着不如意的日子。

宝玳和李三,话也不说一句,他们是长安城最出名的一对怨侣,我未聋时,宫人皆是这般闲说。

她坐在我身边,眼往别处看,心不在积善宫。

每每喝半盏茶就走,我猜,她入宫,仿似另有所图,我真聋作哑,只吃茶,不多问。

皇帝大婚的前一日,礼部最先行礼,各处预备着,太极宫人影憧憧,长安城人如水车如流,朝廷后宫不敢懈怠一丝一毫。

那日午后,我在东海湖边喂鱼。

宫女打扇,宫娥执伞,圣人步辇从我身后过。

听不见,就是看不见。

在这最攸关的时刻,皇帝陛下特意下辇,当着李家王,李家臣,千百李家奴婢的面,问我:“喜欢喂鱼?”

相像的场面,百样的难堪。

圣人又来羞辱我,我早猜到了。

听见了也当作没听见,我不答话。

“既然喜欢,就去芙蓉园,那儿多的是鱼……”

圣人走近了,贴近了,一字一字吐气如兰,“细嚼慢咽”。

我不能欺君罔上?

可喜可贺,我聋了,太极宫,长安城,除了太后召令旨意,谁的话,我一概不听。

圣人驱赶,太后庇佑。

陛下说我退气,怕我不详冲撞了皇后。

李三看着我笑得合不拢嘴,李七郎看着他怒色难消。

兴庆宫太后无话可说,便依着圣人的意愿,送我出宫。

“没朕的手令,你不能离开半步。”

圣人,赶我出太极宫,困我于芙蓉园,命我去曲江池喂鱼。

太极宫遥望芙蓉园,东海湖连着曲江池。

才离太极宫,又入芙蓉园。

我一生唏嘘,十数年逃不脱一个李字。

芙蓉园虽也刻着李字,好在,胜过太极宫,强过掖庭。

我跪而拜之,谢主上天恩。

快走回到积善宫,我抱着衣裳,昭阳长公主问着,“姊姊,要去哪里?”

我说,去外面,去皇宫外面。

童太妃和安阳长公主拿金银珠宝收买祝贵人。

“我们鲤儿,几时能回来?”太妃陪着小心,问着圣人的心思。

阿湘忙着收拾出一样儿,祝贵人连着放回去几样。

“等大事了了,过几日,得了闲,奴婢一准儿接娘子回来,太妃,公主,快别多心。”

祝贵人八面玲珑,他为了金银珠宝专拣好听话,安抚太妃,公主。

永乐殿的心思,人不能猜透的,也许一年,也许一辈子,太极宫,我这一去或是永别。

他厌恶我,我厌恶他。

赶我出皇宫,他心满意足。

离开太极宫,我如愿以偿。

我愿去芙蓉园养芙蓉花,去曲江池喂曲江鱼,不愿留在太极宫心惊胆寒。

我稽首跪拜,三跪九叩,跪拜皇贵太妃多年的养育之恩。

祝贵人添乱时,手脚很是轻快,阿湘累得喘粗气,细看一事无成。

我一一拜别积善宫上下,泪别太妃、公主,又让宫娥捡了几样贴身之物,匆匆带上。

我被“流放”到芙蓉园,祝贵人充当官差衙役,押解我入园。

路过丽正殿,薛淑妃在等我,或可说,她带着她的皇妃仪仗,来送我。

要出宫了,泪痕早被我擦去,我笑着冲淑妃娘娘万福。

看着薛引梅的脸,人即刻恍然大悟。

淑妃娘娘很漂亮,刺痛人的漂亮,这种美丽,我儿时见过,也被它刺伤过。

那是我幼时的记忆,那是我回忆中的熟面孔。

薛淑妃坐在辇上,穿着皇妃的衣裳,戴着宠妃的装扮,脸白得像个重病之人,如今的薛淑妃和当年的薛孺人,用着同一张脸。

原来,新君和先帝喜欢一样的脸蛋,同样的脾性。

圣人,喜欢齐国太妃,他爱的是先帝的皇妃。

难怪……冯太后大怒,薛太妃大笑。

李家圣人暗藏的心思,和荒唐的颜家男人如出一辙。

肚皮在拼命翻滚,我险些笑出声来。

薛淑妃笑着冲我招手,我走过去。

她凑在我的耳边,微笑着悄悄地说了一句,“你给我滚出太极宫,永远不要再回来!”

淑妃所言,也是圣人所想,更是我心之所向。

宫里的女子没几个真心爱着穿龙袍的圣人,谁不喜欢皇帝那顶天子冠,谁不心爱皇后的十二花树?

薛淑妃当不成皇后,又阻拦不了圣人立后,见我被皇帝,太后驱赶出宫,失了恩宠,特意在此等候,专找我这个“前”皇后撒气呢。

我听完,同样笑着看她。

小脸蛋大不过一手巴掌,眉目一转,说不完她的百样心思,耀武扬威,高高在上,讨人厌的样子和薛太妃一模一样。

想看我的笑话,想杀我的威势,我告诉她,“你那位圣人,可舍不下我,奴明日就回,娘娘快些养好身子,哪一日落到我手里,奴可不会像娘娘这般只动嘴皮。”

我那时岁数小,尚有耐心,心又一惯慎着毒油,竟有闲暇和薛引梅白费口舌。

“你!”

万福不诚心,淑妃让我行大礼。

祝公公推说天晚了,宫门就要关了,薛淑妃不依他,更不依我。

宫娥,公公,人人跪地,转瞬哭声一片,叽叽喳喳抢着说恕罪求饶……吵得聋子不得安生。

朝我耍皇妃的威风,那真是挑错了人,我下拜行了大礼,只求言行无错,顺她心意。

太极宫,我一去不回,向它行礼,就此别过。

走出皇宫,崔将军统领禁军“押送”我去芙蓉园,除此之外,还有江都王。

崔将军,我瞧着不稀奇,江都王,李家君字一辈,十个儿郎都不及他一个。

他知先帝狡猾多疑,上一朝从不冒头拔尖,等到新朝新君,狡兔出洞不再藏拙,没几日,得权得势更得了君心。

这般人物,看守芙蓉园,实属大材小用。

那一夜,我抬头看天,忽见风云突变,细究细处,我觉太极宫有疑,我觉长安城有变。

我考究了一夜,直至天明方歇。

次日午后,我一梦初醒,祝贵人,董贵人咸来芙蓉园。

一人说,皇帝大婚,平王谋反,其党羽亲眷皆已关押候审。

另一人说,平王妃首告有功,圣人特赦,容她回沈家,除了她的李字。

大事了了,祝贵人马不停蹄立即接我回宫。

董贵人来请,三郎谋逆,太后身边,不能没有儿女。

仇人将死,我得亲眼看亲眼瞧。

正如昨日,我与薛淑妃胡说之言,出宫不到一日,我又回到了太极宫。

这一回,我心甘情愿。

崔将军,江都王“护送”我回太极宫。

我倚着窗儿,问江都王,为何不留在太极宫争头功?

江都王笑道:“守好了芙蓉园,本王有首功,更有天大的功劳。”

阿湘一字不差转述于我。

圣人抽调两只禁军到芙蓉园,佯装皇宫兵力空虚,接着请君入瓮,请平王这位“君”放心谋逆。

引蛇出洞。

让平王手里的刀刺杀皇后,指向宫门,砍断他与李家的骨肉连接,斩断他与太后最后一丝母子情分,皇帝陛下便可名正言顺,置同胞亲弟弟于死地。

江都王,远离厮杀,不费吹灰之力,看着园子,也得了军功。

圣人神机妙算,为了李朝天下,踩着我的细骨软发,成就他的千秋基业,万载功名。

我有一点儿匪夷所思的疑心,也许,圣人送我出宫,是为了保我周全,这可笑的猜想,只在我心里悠荡了几息,那夜之后,它逃窜到九州四海,从此荡然无存。

太极宫,从来只有帝王。

是我太多心,是我疑心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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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青梅
连载中嬴洲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