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浮白

听不见,耳根清净,少了许多琐碎。

失聪,随之而来的便是,失明。

听不见,便是看不见,身后人,身后事,我一概不闻不见。

太后纵容放任,我不想听的话,再也听不见,不想见的人,可以视而不见。

再不需看人脸色,我可以随意颐指气使。

两耳失聪,同样,生出无数祸端。

那一天,白日漫长,灯火不休。

李六郎,独身闯入兴庆宫。

太后稳稳坐着,越王跪地不起,我蛮不搭理。

他将头埋在怀里,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李六自顾自说话,声音又细又小。

隔得很远,越王的脸,我看不见,他说的话,我看不见,更听不见。

越王说了一长串,太后只说了一句,娘娘像是问了什么,越王不抬头,又说了一大段。

六郎言尽,兴庆宫满宫跪地。

一室空尽,再无一人敢出声。

我看向阿湘,她同样跪地不起,不同的的是,她时不时转眼向我张望。

再探座上面色,太后沉思凝视,不知是喜是怒是愁还是怨。

越王最是安分无野心,从不惹是生非,他与李家人,格不相入。

兴庆宫一声不响,越王一动不动,太后似有动容。

越王所求,太后所愁,我想……应当与我有关,可我听不见,再发愁再用力都听不见。

听不到,看不到,愁也无用。

我敲了半块儿糕果,放进嘴里,又喝了半杯茶,用苦涩开解甜味。

半块糕,半杯茶,大约过了一刻钟。

祝贵人跪在地上,他用他的膝盖,冒死走到我身边,他生死不顾,请我凑近了耳朵。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以孝治天下,李朝更甚,为保这个孝字,永乐殿凡有好物,圣人皆奉予兴庆宫,积善宫……

祝公公手脚懒惰,送礼这种不吃力又讨好的事,他当仁不让,祝贵人常游荡于兴庆宫,积善宫……

祝贵人告诉我,越王进宫,请旨不娶崔家女。

越王,他要娶我。

如此不合理的请求,竟然出自越王之口,我听后楞了许久。

太后问,那崔家娘子该如何?

李六郎,最是循规蹈矩,淡泊名利,不问世事。

我不知李君沐,在永福坊哪一处捡到了过量的胆识沉勇。

越王说,李家多的是儿郎,长安多的是郎君,崔娘子,若都不成,还可以入太极宫,侍奉圣人……

杂种,无福,命薄,霉运缠身,这样的话,我听了十多年,那些话,于我而言就是家常便饭,可我心里依旧记怪着。

被皇家退婚,换一个人,未必能受住。

越王是个好郎君,崔娘子是个好娘子。

我处心积虑,我阴谋诡计,我可以伤自己千刀万刀,自然也会伤他人千刀万刀。

越王,崔娘子,我下不去手,我不能戕害他们二人。

李六对我有许多好心,见我没有落处,他敢来太极宫,想救我出皇城,只是他做事欠稳妥周全,伤到了崔娘子。

“儿此生绝不会辜负狸奴,圣人喜怒无常、平王凶恶难挡,儿子绝不会像两位兄长,儿会好好善待五娘。”

六郎的请求,有违纲常。

越王字字真切,太后闭口不言,看得出,娘娘动心了。

太后三子,各个与我“交情”不浅,若换做薛太妃主持后宫,我这条小命,早死了一万次。

玉玺,兵符,全在太后手中,太后若说一,天下都要依她。

李家,王家,颜家,崔家,莫敢说一个不字。

兴庆宫安静得像水,规矩道理,崔氏一族,我和六郎,孰轻孰重。

太后迟疑,我猜到了,娘娘是想偏向我和六郎。

“不成!”

不等太后做主发落,我抢先一步拒绝了越王的好意。

太后闻声清醒,终于恢复如常。

越王,失意走出太极宫。

大王才出宫门,便被崔将军拦住,李家亲王在宫门口被臣下殴打。

崔娘子痴爱李六郎,人尽不知,亲哥哥如何不知?

将军绑了大王,转眼就闹到御前,崔将军求圣人为崔家做主,为崔十二娘做主。

兴庆宫的事,崔家如何得知?

董公公的耳目嘴巴关得严,祝贵人腿脚不麻利,舌头却很勤劳。

为了安抚崔家,圣人绝不会姑息,更不会顾惜自己的亲弟弟。

越王,上午入宫,晌午挨打,昏礼就在黄昏。

六郎的一日快如一年。

圣人的旨意,绝了六郎的心思。

礼部两眼一昏,后宫忙如长安城的东西二市,宫娥宫人恨不能多长出两条腿来。

李家六郎,崔家十二娘的婚礼,仓促又隆重,人都说,胜得过皇帝皇后大婚。

那一日,永乐殿的那位陛下,很是高兴,同样,也很是荒唐。

皇帝大婚的喜饼,香膏,鲜果,甜酒,全挪给了越王。

那一夜,太极宫灯火通明,宫门不闭,长安夜不宵禁,一城不夜。

昔日的庆王宅,今时的越王宅,太妃,亲王,公主,李家皇族,皇亲国戚,达官显贵,无一不到场。

皇宫的赏赐一轮接着一轮,圣人的恩赐多如星海。

越王脸上带伤,不必涂抹红妆。

在太后、皇帝和我的的注视下,李家郎迎娶崔氏女。

那一日,太后,圣人,越王妃,无不高兴,我说不上高兴不高兴,只有越王一人在强颜欢笑。

寿阳长公主哭得瞧不见物,两眼肿得瞧不清人,公主昏头转向错把新郎新娘的花束,献到我和圣人手里。

分明是越王的婚事,圣人占尽了风头,婚礼上,新君奉酒,和太后求和,太后尝过,太极宫母子明面上和好“如初”。

好在,多年后,李家大郎把皇位捧着奉送给了六郎,十二娘,也算是一种补偿。

为维系颜家的忠心,圣人将喜酒递到我的手里。

圣人递酒,是毒是甜,我怎敢不接,我怎敢不饮下?

好在,是甜不是毒。

当着太后的面儿,我和圣人看似和好,骗骗太后,哄哄长安,维系天家和臣下的和睦。

圣人,亲手赐下一杯又一杯没有鸩毒的夺命酒。

我心知不好。

一杯复一杯,一杯又一杯,可疑。

太后早不省人事,长安城太极宫,天下,唯圣人最大。

王宅静谧,人人皆在看圣人奉酒,各个都在看我饮酒。

圣人,想要我醉死,想要我撑死。

从前,先帝瞧谁不合眼,又挑不出那人半点错,便将人请进宫来,一杯又一杯的灌酒,皇帝赐酒,谁敢不从,杯杯下肚,生生将人醉死,不见血的酷刑,我亲眼见过。

先帝那些手段,今上,学了个十成十。

五六杯下肚,我装得烂醉昏沉,再饮不下半杯。

长安不宵禁,夜不闭宫门。

祝不休长舌懒脚,眼也不清明,我在宫娥的搀扶下,错登天子銮驾。

那时,我当是祝公公糊涂办错事,后来再一细想,那次,分明是圣人有意设下陷阱,圣人要杀我,圣人要害我。

笑意萦绕,如香甜酒味,久久不散,我倾倒在圣人怀里,不许我乱动逃命,手臂缠着腰,他死死缠着我,圣人把酒灌进我嘴里,我猜得不错。

我不想就此醉死,借着酒劲胡乱推开。

新君不肯放过,我被迫吃了半杯,也不知有毒无毒。

过了一时,没了动静,我也没死。

腰间的手移到我的脖颈,肆意地扯着我的宫绦,酒醉不死人,圣人换了法子,他想将我掐死,想把我勒死,以报当日东宫冯贵妃之仇。

又不知怎么了,圣人重重砸在我身上,他的脸撞到我的脸,他的身子压着我的身子。

我睁开眼,他的脸红彤彤,圣人吃得烂醉,是真醉不是装醉。

圣人的酒量,随了太后,太后能饮一杯,到圣人,只剩半杯。

我将人狠狠推开,叫停皇帝仪仗,一跃跳下天子銮驾。

斟不满的甜酒,三百杯醉不倒我。

祝公公一脸错愕,他看着清醒的我,抹脸,又看了看“不喘气”的圣人。

那一夜灯火通明,长安不眠,我骑白马吹着凉风,又回到了囚笼般的太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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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青梅
连载中嬴洲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