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见,耳根清净,少了许多琐碎。
失聪,随之而来的便是,失明。
听不见,便是看不见,身后人,身后事,我一概不闻不见。
太后纵容放任,我不想听的话,再也听不见,不想见的人,可以视而不见。
再不需看人脸色,我可以随意颐指气使。
两耳失聪,同样,生出无数祸端。
那一天,白日漫长,灯火不休。
李六郎,独身闯入兴庆宫。
太后稳稳坐着,越王跪地不起,我蛮不搭理。
他将头埋在怀里,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李六自顾自说话,声音又细又小。
隔得很远,越王的脸,我看不见,他说的话,我看不见,更听不见。
越王说了一长串,太后只说了一句,娘娘像是问了什么,越王不抬头,又说了一大段。
六郎言尽,兴庆宫满宫跪地。
一室空尽,再无一人敢出声。
我看向阿湘,她同样跪地不起,不同的的是,她时不时转眼向我张望。
再探座上面色,太后沉思凝视,不知是喜是怒是愁还是怨。
越王最是安分无野心,从不惹是生非,他与李家人,格不相入。
兴庆宫一声不响,越王一动不动,太后似有动容。
越王所求,太后所愁,我想……应当与我有关,可我听不见,再发愁再用力都听不见。
听不到,看不到,愁也无用。
我敲了半块儿糕果,放进嘴里,又喝了半杯茶,用苦涩开解甜味。
半块糕,半杯茶,大约过了一刻钟。
祝贵人跪在地上,他用他的膝盖,冒死走到我身边,他生死不顾,请我凑近了耳朵。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以孝治天下,李朝更甚,为保这个孝字,永乐殿凡有好物,圣人皆奉予兴庆宫,积善宫……
祝公公手脚懒惰,送礼这种不吃力又讨好的事,他当仁不让,祝贵人常游荡于兴庆宫,积善宫……
祝贵人告诉我,越王进宫,请旨不娶崔家女。
越王,他要娶我。
如此不合理的请求,竟然出自越王之口,我听后楞了许久。
太后问,那崔家娘子该如何?
李六郎,最是循规蹈矩,淡泊名利,不问世事。
我不知李君沐,在永福坊哪一处捡到了过量的胆识沉勇。
越王说,李家多的是儿郎,长安多的是郎君,崔娘子,若都不成,还可以入太极宫,侍奉圣人……
杂种,无福,命薄,霉运缠身,这样的话,我听了十多年,那些话,于我而言就是家常便饭,可我心里依旧记怪着。
被皇家退婚,换一个人,未必能受住。
越王是个好郎君,崔娘子是个好娘子。
我处心积虑,我阴谋诡计,我可以伤自己千刀万刀,自然也会伤他人千刀万刀。
越王,崔娘子,我下不去手,我不能戕害他们二人。
李六对我有许多好心,见我没有落处,他敢来太极宫,想救我出皇城,只是他做事欠稳妥周全,伤到了崔娘子。
“儿此生绝不会辜负狸奴,圣人喜怒无常、平王凶恶难挡,儿子绝不会像两位兄长,儿会好好善待五娘。”
六郎的请求,有违纲常。
越王字字真切,太后闭口不言,看得出,娘娘动心了。
太后三子,各个与我“交情”不浅,若换做薛太妃主持后宫,我这条小命,早死了一万次。
玉玺,兵符,全在太后手中,太后若说一,天下都要依她。
李家,王家,颜家,崔家,莫敢说一个不字。
兴庆宫安静得像水,规矩道理,崔氏一族,我和六郎,孰轻孰重。
太后迟疑,我猜到了,娘娘是想偏向我和六郎。
“不成!”
不等太后做主发落,我抢先一步拒绝了越王的好意。
太后闻声清醒,终于恢复如常。
越王,失意走出太极宫。
大王才出宫门,便被崔将军拦住,李家亲王在宫门口被臣下殴打。
崔娘子痴爱李六郎,人尽不知,亲哥哥如何不知?
将军绑了大王,转眼就闹到御前,崔将军求圣人为崔家做主,为崔十二娘做主。
兴庆宫的事,崔家如何得知?
董公公的耳目嘴巴关得严,祝贵人腿脚不麻利,舌头却很勤劳。
为了安抚崔家,圣人绝不会姑息,更不会顾惜自己的亲弟弟。
越王,上午入宫,晌午挨打,昏礼就在黄昏。
六郎的一日快如一年。
圣人的旨意,绝了六郎的心思。
礼部两眼一昏,后宫忙如长安城的东西二市,宫娥宫人恨不能多长出两条腿来。
李家六郎,崔家十二娘的婚礼,仓促又隆重,人都说,胜得过皇帝皇后大婚。
那一日,永乐殿的那位陛下,很是高兴,同样,也很是荒唐。
皇帝大婚的喜饼,香膏,鲜果,甜酒,全挪给了越王。
那一夜,太极宫灯火通明,宫门不闭,长安夜不宵禁,一城不夜。
昔日的庆王宅,今时的越王宅,太妃,亲王,公主,李家皇族,皇亲国戚,达官显贵,无一不到场。
皇宫的赏赐一轮接着一轮,圣人的恩赐多如星海。
越王脸上带伤,不必涂抹红妆。
在太后、皇帝和我的的注视下,李家郎迎娶崔氏女。
那一日,太后,圣人,越王妃,无不高兴,我说不上高兴不高兴,只有越王一人在强颜欢笑。
寿阳长公主哭得瞧不见物,两眼肿得瞧不清人,公主昏头转向错把新郎新娘的花束,献到我和圣人手里。
分明是越王的婚事,圣人占尽了风头,婚礼上,新君奉酒,和太后求和,太后尝过,太极宫母子明面上和好“如初”。
好在,多年后,李家大郎把皇位捧着奉送给了六郎,十二娘,也算是一种补偿。
为维系颜家的忠心,圣人将喜酒递到我的手里。
圣人递酒,是毒是甜,我怎敢不接,我怎敢不饮下?
好在,是甜不是毒。
当着太后的面儿,我和圣人看似和好,骗骗太后,哄哄长安,维系天家和臣下的和睦。
圣人,亲手赐下一杯又一杯没有鸩毒的夺命酒。
我心知不好。
一杯复一杯,一杯又一杯,可疑。
太后早不省人事,长安城太极宫,天下,唯圣人最大。
王宅静谧,人人皆在看圣人奉酒,各个都在看我饮酒。
圣人,想要我醉死,想要我撑死。
从前,先帝瞧谁不合眼,又挑不出那人半点错,便将人请进宫来,一杯又一杯的灌酒,皇帝赐酒,谁敢不从,杯杯下肚,生生将人醉死,不见血的酷刑,我亲眼见过。
先帝那些手段,今上,学了个十成十。
五六杯下肚,我装得烂醉昏沉,再饮不下半杯。
长安不宵禁,夜不闭宫门。
祝不休长舌懒脚,眼也不清明,我在宫娥的搀扶下,错登天子銮驾。
那时,我当是祝公公糊涂办错事,后来再一细想,那次,分明是圣人有意设下陷阱,圣人要杀我,圣人要害我。
笑意萦绕,如香甜酒味,久久不散,我倾倒在圣人怀里,不许我乱动逃命,手臂缠着腰,他死死缠着我,圣人把酒灌进我嘴里,我猜得不错。
我不想就此醉死,借着酒劲胡乱推开。
新君不肯放过,我被迫吃了半杯,也不知有毒无毒。
过了一时,没了动静,我也没死。
腰间的手移到我的脖颈,肆意地扯着我的宫绦,酒醉不死人,圣人换了法子,他想将我掐死,想把我勒死,以报当日东宫冯贵妃之仇。
又不知怎么了,圣人重重砸在我身上,他的脸撞到我的脸,他的身子压着我的身子。
我睁开眼,他的脸红彤彤,圣人吃得烂醉,是真醉不是装醉。
圣人的酒量,随了太后,太后能饮一杯,到圣人,只剩半杯。
我将人狠狠推开,叫停皇帝仪仗,一跃跳下天子銮驾。
斟不满的甜酒,三百杯醉不倒我。
祝公公一脸错愕,他看着清醒的我,抹脸,又看了看“不喘气”的圣人。
那一夜灯火通明,长安不眠,我骑白马吹着凉风,又回到了囚笼般的太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