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颜——”
冯娘子命悬一线,太子心急如焚,急忙叫住了我。
“别让她死了。”储君说道。
左不过一个奴婢,太子殿下痴心护着。
李家儿郎、娘子,除了几个乖巧的幼妹,太子殿下谁也不顾,谁也不多亲近,几次三番护着冯家娘子,可见他保真痴爱。
冯如漱的命,珍贵又金贵。
我的神思被叫回,两手慢慢松开。
冯如漱,当然没死。
咳嗽声、喘息声接连不断,祝贵人心疼地给他的女主子拍背顺气。
冯娘子哭声不止,嘴里鼓鼓囊囊,又说不死了。
她求死,我成全,她不愿死,我也顺她心意。
死,是一了百了,活,是无数折磨,是死是活,总归是她一人受用。
冯如漱求我,说想回掖庭。
这话才出口,储君严声问道:“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兄弟,冯氏一族,你都狠心不顾了?活着总比死了强。”
留在东宫,侍奉储君,待到以后……她的父亲拜相,她的母亲得诰命,她的兄弟封王封爵,一切荣华富贵,全都指日可待。
冯娘子一说要离开少阳院,皇太子心急不许。
太子担保,冯如漱忽而住口,人缩成一团哭说,这辈子死也不离开东宫。
“奴婢不寻死了,我不回长安了,奴婢就留在东宫,侍奉太子,娘子。”
太子喜欢她,皇后厌恶她。
一边水,一边火,只要身在太极宫,哪里都是水生火热。
君恩与天罚,冯娘子,躲不过的。
掖庭与东宫,我毅然不会放过她。
太子殿下忤逆他的父皇母后,才将表妹从掖庭里救出来。
一个强留,一个要走。
不要东宫,要回掖庭?
东宫二人私下里闹别扭耍脾气?
究竟为何,我不得而知,他们断然不会告知我这个外人。
当着太子的面儿,在宫中行凶,险些杀害宠妃,我怕……也不怕。
那几年,圣人春秋鼎盛,大将军年轻力壮,身后有几座大靠山撑着,我自然天不怕地不怕,就连李朝的储君也不放在眼里。
究竟是东宫的储君先坐上大位,还是少阳院的奴婢先死于我手。
我敢一掷千金,下注豪赌。
东宫表兄妹,到底是夫妻。
皇太子,到底是储君。
我如此这般大逆不道,杀人不成,恐太子大怒,降罪于我,未免太子发作,送我进掖庭,我取舍了颜面,怒而逃跑。
“阿颜!”
才逃几步,太子殿下叫住了我。
郎君有怒音,我心惊忧,惧怕闭目。
“玉带。”
太子并非要赶我入掖庭,而是出声讨回他的蹀躞带。
冯娘子着急求死,我一时情急,寻不到合适的凶器,趁手扯了皇太子腰带作刑具。
太子抬了双手,我见他面色无怒,瞧不出心思,我亲将玉带送回,系上。
为打压欺凌冯氏,我自愿侍奉皇太子。
我记得,那一年再加上半载,东宫衣物,里里外外,全经我手。
一年多,我的一双手戳伤了上百次,东宫所有,皆是我一针一线亲手绣制。
条条件件,我不假他人之手,尚服局为我所迫,免了太子衣衫,没有其他,太子纵然不喜我所亲制,殿下不穿也得穿。
山川大泽,珍奇异兽,梅兰竹菊,万方之贵,全绣在只只方巾上,东宫宫女绣品,我抢去自用,我一针一线,太子纵使嫌恶也得用。
我自请为太子束发,我常窥镜中太子,见他总是一脸不高兴,却不能微词。
东宫心里厌烦我,嘴上不能言声。
事事凡与太子相干,我势必抢着干,祝公最爱偷懒,他很是高兴。
心想不能事成,我想事成,纵有千难万阻,千山万水,我亦能跋山涉水,忍辱负重。
只是……没过几日,太子使唤我为他宽衣、束发、戴冠、系带、穿履,一切自然而然,再不需言语。
我侍奉太子,不出半月,上赶着强求成了理所应当。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我自讨苦吃。
我总念着哪处好像不对劲,慢慢思索,一点一点寻出路,又想不清究竟哪里不对。
我被怨仇障了目,寒暑不知数。
东宫偶尔燎烧奇香,我闻之,常伏案入梦。
过了小寒,十四岁那年的冬日,我从梦中恍惚惊醒,擦去唇面水渍,迷乱中我见薛引梅满脸羞红,太子面容带笑,正凑在薛娘子耳边说话。
我撇了脑袋,装作没瞧见,闻着奇香,再次昏昏睡去。
李家太子,我弃之不能,世上多的是人想要。
都说薛引梅比金阳公主,淮阳公主,竹枝,宁王,荣王还要像薛贵妃。
我远远瞧过她一眼,近着也看过一回,薛娘子倒像是薛贵妃亲生的女儿。
我不喜欢薛贵妃,自然,也不喜欢薛娘子。
竹枝偷偷告诉我,薛娘子爱慕太子殿下,这是薛表妹悄悄告诉她的。
竹枝常说这位薛表妹,并不与她交好。
既然不亲近,话说不到一处,怎会与她真交心。
竹枝是有些傻,内在全无坏心,我知道。
薛娘子心思太活泛,不得薛贵妃喜欢,我也知道。
薛娘子的心事,她不过是借竹枝之口,说与我听,想叫我在太极宫闹起来,再借着太子与我不睦,顺着我的东风,引太子注目,入住东宫。
“谁不喜欢太子殿下?”我问竹枝。
竹枝愣住。
“谁敢不喜欢太子殿下?”我再问。
竹枝不语。
“我也喜欢太子殿下!”我说道。
长安城内,太极宫里,谁不想当皇太子。
皇太子,谁不喜欢,谁不想攀?
我也喜欢,我也想攀,我也想当皇太子。
我厌恶李家儿郎至极,梦中尤不敢吐露真言。
薛娘子不怕死不怕杀,想是真心爱着太子殿下。
我问竹枝,“你是姓李?还是有九条命?三郎可是姓李,说错了话,照样让福王成了成王,冯娘子还是皇后家的,你也想挨二十板子,去掖庭修养?”
我一说,竹枝吓了一大跳,再不敢胡言乱语。
我未能如薛娘子的愿,她自有本事入东宫。
冯皇后,薛贵妃斗得厉害。
圣人,皇后,一时携手并进,一时互相提防。
圣人,贵妃,从前爱甚,今夕生厌。
帝君,储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剪不清理还乱。
太子,齐王,明争暗斗,抢班夺权,打从娘胎起,至棺材上止。
皇后,太子,母子荣辱与共,皇权你争我夺。
薛娘子站在圣人、皇后、贵妃、太子,四国交界,暗流之中,这其中的甘苦交替,苦乐交织,独她自己知晓。
她自寻中间死地,依我看,未必能寻到活路。
在那场香气旧梦里,我昏沉地睡,暗叹薛娘子自寻死路,如何想得到,数年后的自己,死在了太极宫所有人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