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
光影斑驳,恍生陆离。
多重罪罚,人衣若旧。
罪宫乖戾,成王乱入。
我藏在屏风后,静静窥视。
观人……如观景。
修城王恢复成王之位,空有亲王之尊,全无李王之权。
有尊无权,大王自认,他离圣人之位仅有一步之遥。
拼死多迈一步,而后一步登天。
李三怎肯休心?
怎肯在争储上不用功?
本朝公卿,要么是从庆襄二王之中谋定,择中了新君。
满殿大夫,多得是事事明哲保身,得以话事两朝之人。
老臣新贵,皆是人中之人,龙中之龙,他们强中自有好眼力,李三郎成不成,轻易得见。
各个人中龙凤,谁会去烧成王的冷灶?
李三复位后,围在他身边的,皆是些帮闲的,无用的,空无一物的。
成王想捕一条大鱼为他所用,网无渔获,钩上无活口,自己反倒成了小鱼虾米的碗中餐。
成王,难成势力。
国舅,无主可依。
王拢不住臣,臣无主可投。
那日太极宫中,舅甥二人相互指摘,恨不能踩对方入南郊死地。
昔日仇敌,今昔复好。
李成王,冯国舅,一对儿各怀鬼胎貌合神离,又不得不同床共枕的异心夫妻。
李王假作三四不分,冯仆装作四六不懂。
舅甥二人,一肚皮坏心思,变着法儿轮番残害如荻。
冯家二娘一见李三郎,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哭诉着,不说苦更不说痛,只说要出太极宫,要回长安城……
成王咬牙大怒,唾骂圣人皇后冷血薄情,李三郎亲口承若要背冯娘子出掖庭。
我于隐处,观王。
冯如漱在掖庭凄凉受苦,看顾她的竟只有她的成王表哥。
李三,纵是天家恶人,竟有一丝真情。
那一刻,我真当成王,是个人了。
宫娥送茶,大王打翻,茶泼盏碎,成王踢奴,婢子眩哭。
大王抬眸,多顾了那么一眼,婢子藏颜,懦怯怯偷瞧李王。
上一眼,下一瞄。
“表哥,表哥,表哥……”
“成王,成王,成王……”
“大王,大王,大王……”
任冯如漱哭求呐喊,无人回应。
三郎,带着兄长关切疾风而来。
转还。
成王,带着娇娥美人快步而走。
都说男儿本色,原来,这就叫男儿本色。
世间男儿皆是此类本色,皆是此类景象。
李三被美娇娥迷了眼,慌慌张张把冯娘子忙忘了。
美色当前,六亲不顾。
我抬袖遮面,险些笑出了声……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圣人几多慧,皇后几重惠,我可怜我上方两位明君能主,怎就生出了个李三郎?
成王带走的美娇娥,是郭氏娘子。
那年事发,郭氏女儿岁数不大不小,得以拘于掖庭,巧以逃过一死。
因得成王看中,郭家女终于再见长安城的天日。
成王,父母不顾,律令不守。
父母之仇,抵不过男儿□□之乐。
我不曾出声拦阻,只是默默看着李三郎,慢慢往死路上走。
冯如漱,成王没救成的人,让东宫救去了……
圣人不喜冯家,皇后不爱冯氏。
太子很是爱宠冯娘子。
那年夏,某一日。
我路经皇后宫中,我隐约听见冯皇后、皇太子竟在丽正殿中争吵。
盛年的皇后,少年的储君,那是太极宫母子初次交锋。
我立在殿外,只听到太子殿下一句,“左不过一个奴婢,儿臣行事,自有一番道理。”
话不用听全,话意可明了。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条条皆是淫龙。
**熏心便是**熏心,何来男女之外的道理?
皇后大怒,不再追问当中的一番道理。
成王不堪,太子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又能强到哪儿去?
太子自少时起便是如此。
用道貌岸然,冠冕堂皇,掩饰鲜明的欲,鲜红的色。
圣人在时,太子本色尚不敢全然显露,圣人往圣,东宫再无人能压制,那之后,七年间,新君也越发癫狂无常。
太子不仅残害如荻,更是变着花样谋害我,摧残我。
太子为了至亲表妹,初次违逆圣人,头回顶撞皇后,第一次摇晃摆动他心心念念舍不得撒手的储君之位。
天下儿郎全属一个样儿。
颜家男子,我早瞧过了,李家男儿,我看得更加清晰。
当天夜里,华阳研磨珍珠敷面,安阳收集孔雀尾花给她的娃娃做华裳。
而我,绣着方巾,绣着双鹤,绣着要给太子的仙鹤。
这一回,我不再磨蹭扭捏。
绣完第一只鹤,安阳问我,“姊姊……爱慕太子哥哥了?”
我缓缓摇头。
从前,长安只笑我是个犬杂种,那日后,长安又笑我是个不得宠的冒名妃。
太子厌恶我,我厌恶太子。
冯如漱想我死,我想冯如漱死。
太子喜欢冯如漱,冯如漱喜欢太子。
我盼他二人同死。
我只是生父不详,又不是真命下贱,根骨趋贱,人轻贱我,我还得笑脸喜欢?
绣完第二只鹤,华阳问我,“冯氏,你……惧怕了?”
我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不错,我是惧怕了,惧怕冯如漱。
我记恨冯如漱,太子偏要护着冯如漱,东宫皇太子当着太极宫所有人的面打我的脸。
太子,齐王,成王,一等的恶。
李家王,李家郎,若不犯谋逆大罪,永永远远都是高高在上的王,我为臣女,如何杀之除之?
那时的我暗暗立誓,未有好机缘,若遇上好良机,我定要他们兄弟三人悉数死于我手。
我恶毒,冯如漱,难道良善?
我心思狠辣,冯娘子也不是心慈之辈。
若让冯氏得势,让冯家翻了身,那入掖庭做奴婢的,便是我。
我活不好,阿湘也得跟着活不好,到那时,如荻,只怕是活不成了!
我要好生活着,不要入掖庭,慢慢耗死。
短爱能织几夜?
唯有长恨能漫过千年。
短爱不留人,长恨才上道。
长恨,那时的太子殿下,还远远不够格。
杀不了李氏王族,冯姓外戚,难不成我也杀不得?
若不死死压着她,我无颜面对圣人皇后,更愧对我为相的伯父,还有做大将军的兄长。
我咬去多余彩线,绣线勾伤了唇角,不出一息,勾出了血,血流鹤眼,我不去擦拭。
我心道,冯如漱,从前是私仇,往后就是死仇。
你躲去东宫,藏匿少阳院,有了太子殿下做靠山,我就不追了?我便不敢欺了?
休要做此美梦!
此后,我日甚一日,变本加厉。
不错,后世盛宠多年的冯贵妃,年少时,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时常遭我欺凌。
那日之后,我日夜守着东宫,时刻围着储君打转,我借着照顾太子殿下的名义,打着亲近储君的幌子,不叫冯如漱有一日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