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葬礼再遇

下午,仍有不少宾客纷纷而来。

董宛依然先是与董朔跪立堂前,待得下午的法事做完才起身,跟在董朔身边去向人见礼问安。

董朔见下午来人皆是些年轻官员,并不再有拖家带口的世交长辈,又看董宛已是疲惫不已、强打精神,一时心疼,便叫文砚带董宛下去更衣休息。

董宛心知哥哥好意,却也心想丧仪结束便要出殡下葬,主持好丧仪之事或许是自己能为母亲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便决心更衣拭汗、重上淡妆后要出来跟在哥哥身边与他照应着,绝不躲懒。

走过三进院的花园时,董宛竟是听到些嬉笑声,一时怒从心头起,打算听个清楚,再将这些人拖下去,待到葬礼事毕好好惩戒发落了这等全无心肝、不敬主母的下人。

董宛示意文砚悄声与自己一齐走近。

“果然绝色......”

“谁说这清汤寡水的......就不是美人了......俗不可耐!”

“还是郭兄懂得多些,女要俏,一身孝!我看董小姐这副调调,倒真像是那江南旖旎之境生出的一朵~清清白白的茉莉花,就等着被咱们殿下采撷......”

“大胆!”

董宛听清了几人竟是在议论自己,气得七窍生烟,面上虽是不显,身子却抖如筛糠,恨不能撕烂这几张臭嘴,一时却也没了出声制止的力气,还是文砚越听越不像话,气怒之下大声制止了这帮宵小之徒。

几人闻声便从假山里的石阶上跳下,董宛这才看清这几人皆着墨色长袍、银冠佩玉,看着便知家世不凡,不想竟这般粗鄙荒唐,董宛也总算理解过去外祖父常说“君子不以家世而举,不以贫贱而废”,教董宛切莫以为官家子弟便都是知书守礼,也别以为出身寒微便没有真君子。

董宛深吸一口气,面上仍是如平湖无波,向前一步:“张管事说院子里新买了些动物养,这便是新买的猴子罢?怎的养在了这里?”

几人看见董宛,先是一阵尴尬,脸色剧变,竟有些手足无措,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站着,却是谁也不敢对董宛出声招呼或解释致歉。如今听到董宛这番话,董宛以为他们更该无地自容,不想却不知哪个无耻的先笑了一声,接着这几人便都似忍不住般笑了起来。

董宛不由得眼睛瞪大,忘了自小便被教导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气怒之下,便对文砚道:“文砚,请侍卫队带着家伙过来一趟。”

文砚见自家如此清正良善的小姐受此羞辱,自也是想将这些人打出府去,狠狠出口恶气,只是如今府上几乎全部人都在一进院的宴厅与水榭边上的灵堂处,生怕若是自己去叫侍卫了,留小姐一人在此处吃亏。

几人中一个腰坠麒麟佩、悬胆鼻梁、刀削薄唇、冷白肤色丹凤眼的男子,见董宛要传侍卫,便向前一步,躬身抱拳行礼道:“董小姐莫生气,我等也是收了董府讣告,前来吊唁之人,并非小姐府中猴子,对小姐与令堂绝无不敬之意。今日唐突灵堂丧仪,我等愿向小姐、愿向董府赔礼谢罪。”

董宛看着人面色淡漠,又听见此人开口说了这一长串话,并不是刚才董宛所听的几个声音中的,便知方才出言轻薄并无此人的份儿,如今却是他站出来替那群无赖纨绔请罪。

董宛目光扫过这一群人,见他们方才在那人说到“猴子”时竟还在忍笑,便冷笑一声道:“诸位竟也知道我董府今日办的是亡母的丧礼。董府向诸位发讣告,便是以礼以诚相待诸位,诸位却如此轻薄无礼,方才我所言并非意指诸位是猴子,猴子率性天然,自是十分可爱,只是有人沐猴而冠,罔顾廉耻之心,枉披了一张人皮,心地未必能和小猴子相比。”

那几人乃是勋卫,皆是出身于远离京师的武将贵族之家,虽然皇上命他们居留京师实是为了制衡牵制其家族,但这些年轻勋卫出身高贵、身上既有爵位也有品阶,且直接听命于皇上,乃是天子近臣,又与三皇子共事,未来若是由三皇子继承大统,这些少年勋卫的身份权位则更加显赫。

这群少年勋卫远离父母、无人看管教导,依仗着高贵的出身在京师放荡不羁,名声并不算好,平日里虽不招人待见,却也是处处受人礼遇,无人敢相与为难,今日随着三皇子来吊唁,在内院假山处躲懒闲聊,被这不好对付的小姑娘堵在此处一通臭骂,几人闻言竟不知所措面面相觑,神色尴尬,虽是自知理亏,可平日哪里见过这等架势,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霎时便红温起来。

许诸又悄悄抬眸看了这姑娘一眼,心道人不可貌相,方才看着柔柔弱弱,不想竟是这般勇敢,小小一人逼得这群年纪长她许多的勋贵子弟节节败退、无地自容,竟是有几分好笑。

瞧这小姑娘年纪轻轻、身量纤纤,白玉一样的皮肤,一张不足巴掌大的小脸上全是五官,鼻子秀挺,双目形如花瓣柔婉温柔,眼瞳却漆黑透亮,像是夜里的小猫儿,两眼能射出光来,教人不敢直视。说出来的话毫不客气,声音吐字却像是初春时裹挟了桃花的清清泉水,一滴一滴一簇一簇砸在青石上一般清冽。

被人骂竟是这般感受,虽然羞愧,却竟,这般刺激,教人不知天地为何物。

方才出声道歉的乃是薛彦卿,其母乃是开国镇国公的外孙女,其父为镇守北地的从一品镇都大将,统辖边疆镇戍兵系统,如此高贵的出身,自然有在京师横行的资本,可薛彦卿一心仰慕古时圣贤君子之修养风度,向来严于律己,不曾与这群兄弟一起做尽荒唐事,甚至还常常要去帮他们擦屁股。

因着年岁最长,且常常能说出几句圣贤书上看来的名言警句,薛彦卿在这群勋卫中便成了德高望重的大哥,素来为小弟们平事时,从无人如此不卖面子,薛彦卿虽然毫不生气,眼下却也是不知该如何做,薛彦卿心想看样子这董小姐似乎对他们的身份一无所知,若是自报家门则是在以势压人、无理搅三分,可若是真被打了出去,将来传到外头不知该如何招人耻笑。两相权衡,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董宛见这帮少年并未胡搅蛮缠,甚至还有些心虚羞臊,便知他们也并非冥顽不灵的滚刀肉,于是便开口说:“几位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如此在别人家丧仪上因行事轻浮浪荡、犯下无礼之事叫人赶出去,令尊怕是也脸上无光。既然这位公子说要道歉,方才出言轻薄之人向我道歉即可,无需惊动我父兄。”

话毕又补上了一句:“今日也并非我为难诸位,我母亲魂魄尚在,若是看见我在自家还受人欺辱,便也是不会轻饶诸位的,鬼神之怒,往往及身而不止,诸位想来也是害怕的。”

几人闻言原本还有些羞愧,听到后面这句复又艰难忍笑,这次连薛彦卿也是偏过头掩面,心想这董小姐怎的如此有趣,竟搬出鬼魂吓唬这帮纨绔,却知若是被她逮到自己笑了,这董小姐定是又要气上一气的。

“骁骑营一等翊卫郭子仪见过董小姐,方才出言轻薄,乃是无心之失,望董小姐原谅!”

董宛见一名男生女相却十分高大的少年向前了几步站在自己面前鞠躬称拳道歉,董宛于是便也微微低头,答到:“无妨,郭大人有礼了。”

另有一位男子也仿照那郭子仪向董宛道歉,董宛也照旧应答。

许诸见状觉得有些没意思,这董小姐骂起人来甚是可爱,便又想逗一逗董宛骂自己,又怕她真的气急喊人,于是向前一步:“我乃骠骑营勋卫许诸,方才编排董小姐,实是无礼、不可饶恕,得小姐痛斥,许某简直无地自容,多谢小姐教诲,许某一介武夫、粗鄙无礼,不比小姐出身出香门第,知书懂礼,可否......”

董宛看他态度诚恳,心下怒火已然平息,见他似是有话吞吞吐吐,便态度平和道:“许大人但说无妨。”

许诸低头邪笑,又将抱好的拳再向前推了一寸:“可否请小姐再斥责许某几句?”

董宛闻言一惊,一时不知他是何意思,但看那群少年神色先是有些惊讶,然后便忍俊不禁,皆极力压抑笑声笑意却还是窸窸窣窣地笑着,便知这无可救药的登徒子竟是在调戏自己。

董宛便怒火陡升,高举起一只手要狠狠掌掴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出十足的力气向此人的脸打过,却只是在这人下巴颏子上重重拂过而已,既未打到脸,也未发出打的响动,那人遭打后竟也毫无惧意,而是颇有些意外地看着董宛咧嘴笑了起来,眸色亮亮,仿佛真是遇上了什么极为有趣之事,董宛实是尴尬丢脸。

董宛方才便知这群人乃是勋卫,如今见状便知自己不该与这帮混不吝纠缠,早该斥责几句后便离去,自己一个闺秀小姐,如何能与这帮无赖讨到好,眼下局面便是多纠缠了又招致调戏,董宛想到这还是母亲丧仪,心下委屈不已,便强忍住泛上眼眶的泪水咬了咬唇,接着面如平湖地说:“我高看了各位,竟想与不知礼之人讲礼,是我的错,各位自便罢,告辞。”

说罢便欲转身而去,那许诸见董宛真如同小兔子般眼眶红红,便后悔不已,心知自己不该如此行事,若是教三皇子知道不定要如何扒了自己这身皮。

如此想着便想拦住董宛诚心道歉,抬头却见这尊玉面阎罗竟已到了自己面前。

董宛正欲转身,便险些撞到一人,不知何时自己身后竟站了一人,董宛因着矮那人许多,一时间只看见了玄色锦缎衣袍上暗绣的蟒纹,看着十分狰狞,教人不寒而栗。

董宛于是后退一步,却见此人甚是面熟,来不及回想,便听见身后那群勋卫皆跪地请安:“下官恭请三皇子殿下安。”,便也顺势跪下,却被三皇子施力一把扶起:“董小姐不必多礼,今日是我来董府吊唁,逝者为大,该是我随董府之便。”

声音冷冷淡淡,却不容置疑,面上也是冷若冰霜,不苟言笑,与董宛在城门外见到他那日甚是不同。

“董小姐如何被惹得双眼含泪?” 三皇子微微蹙眉,语气淡淡地问。

董宛身后半跪的勋卫却不寒而栗,知道这是三皇子给董宛机会告状。

董宛虽然心情不佳,却也不愿在与这群人纠缠,尤其知道了三皇子与董府并无甚私交,想来也不会是真心帮自己,倒是这群勋卫与他十分亲近,自己何苦依依不饶、自讨没趣?便道:“殿下看错了,臣女方才只是想去更衣,离开宴厅太久,父兄会来寻人的,臣女告辞......”

“撒谎。”

不及董宛说完,三皇子便语气冷冷淡淡,不咸不淡地来了这样一句。

董宛不解其意,便抬起头略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却见三皇子萧衍微微一笑,眼神里仍是冷意:“方才我从前厅过来,你兄长说你疲累不已,已经回房休息了,晚上才会出来用膳。”

“我便想在这董府园子里随处逛逛,不想却见到董小姐,与我这一帮,勋卫。” 萧衍在说到勋卫二字时抬眼看了看许诸等人,许诸一时心提到了嗓子眼,恨不能变成地砖缝隙的小蚂蚁神不知鬼不觉爬走。

董宛一时想到这群勋卫受三皇子管辖,又想他们竟在自己府中将自己两面围困,纠缠不休,再想起城门外的龃龉,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是啊,臣女本想回房休息,路过此处却听到殿下的勋卫污言秽语编排臣女,臣女一时不忿,便与他们争执了几句,勋卫乃是有官衔在身的武将,又是殿下近臣,臣女一介平民庶人,有所得罪,殿下可是要来治罪臣女?”

萧衍见董宛又是将勋卫行事硬是与自己扯上关系,又说她只是一介平民,又说自己要来帮着勋卫治罪于她,话里话外指责自己上梁不正下梁歪,和勋卫一道仗势欺人,心下顿觉好笑。

“呵,董小姐既然话已至此,本王不治罪也是不行了。”萧衍慢悠悠开口,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却有些好笑地看着董宛,直等看到董宛越来越忍不住,咬着下唇,眼里盛着越来越多的泪水,直到要溢出眼眶为止。

“本王方才便在假山边上,你们如何编排的我是没听到,可如何戏弄董小姐的我却听了个明白,许诸,明日回营,军法处置。” 冷冰冰地声音直等到董宛快忍不住哭出来才悠悠开口。

董宛闻言虽然颇有些意外,但内心也并无甚感激,是以并未出口向萧衍道谢。

“董小姐可还有什么不满之处?”

萧衍转过头看董宛,却见董宛耷拉着脑袋,并不理会自己,便伸出手想抬起董宛的脸,手方一伸出便惊觉不妥,便停在空中,复又慢慢收回。

董宛闻言,略微平复了心绪,便想还是要体面周到地为此事画上句号,于是略微沉吟便开口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于臣女而言,今日臣女心情愁闷悲痛,无心与各位大人为难,此事已毕,殿下不如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萧衍见董宛复又一副无精打采模样,不知是觉得受了委屈伤心,还是心情本就不好,也不愿搭理自己,只搬出那一套又一套圣贤书搪塞敷衍,便颇为无奈的哼笑一声,然后便让这群勋卫到前院去吃席用膳,却留下了董宛。

“殿下有何吩咐?” 董宛板着脸,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地问到。

萧衍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董宛,长长的睫毛竟是抖也不抖,双唇轻抿,脸上只有死气沉沉的驯顺,如同那些见到他便俯首帖耳的臣子一般,全无当年灵动可爱的样子,不知她是如今对谁都这样,还是只拿自己当仇家生人,不给自己好脸色瞧,内心十分不满,便出言讽刺:

“豆蔻年华的小女孩,竟无一点朝气,偏偏要去学你父亲,做那老古板女夫子。”

董宛本不欲再理他,自己因着先天不足,每日能量极低,如今早已耗尽了今日所有的力气,无法再圆滑敷衍,便只靠本能答话:“行必履正,无怀侥幸。臣女克己复礼,无关年纪。为人君者当善礼而正其身,殿下自然也当是如此行事。”

“呵,是吗?我倒不知若为人君,还得时刻端着副伪君子的架势。”

董宛闻言却皱着眉抬头看他:“是殿下不信此礼,便以为世上并无真君子,只有伪君子罢了。实则是君王更该先为君子,才为王公。”

董宛这下彻底明白了父亲那番话,为人君者应当有为君者的行事作风,否则便是穿着龙袍也不像太子。

“你倒是对为君之道很有见解,只是你错了,君王的君,乃是人君的君,我若是人君,我如何行事,君王便是如何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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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奴娇
连载中汤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