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倒帝国主义!赶出侵略者!”
“打倒帝国主义!赶出侵略者!”
“打倒帝国主义!赶出侵略者!”
明明是很清脆的声音,却喊出了荡气回肠的效果,引得衢边房屋中的人频频探出头来看。
人们只看见,五星红旗在阳光下,金色的星反射着熠熠烁烁的光。姑娘们辫子上的红丝带在风里飞舞着,和红旗一起飘扬。
只看见他们踏着布鞋,幼小稚嫩的身躯里却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只看见他们单薄的胸腔里,是想要拯救这四四万人的热血心肠。
周而和傅始隔着一段距离跟在他们身后。傅始遥遥望着那群衣袂飘飘的年轻身影,心里感慨万千。
“真的,历史课上看视频,读课文是一回事,阴差阳错回到此时来亲身经历一边简直就是另一回事。”
周而定定望着学生们的背影,没有立刻回话。
明明只相处了两天,傅始也摸清了这人奇奇怪怪的脾气——时不时会静默一阵子,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这样真的能有用吗?”傅始又问了他。
周而不摇头,也没点头,回复了两个字,“跟着”,就拉着傅始走了,没有再回头去看学生们坚毅向前的步伐。
—
傅始被周而拽着走了半天,也没搞明白他要去干什么。看着周围的街景,倒像是回村的路。
“喂,周而。”
“周而?”
“周而周而周而……”
“你拉着我想去干嘛啊?”
“周而!喂!回话啊!”
周而终于停了脚步。是白杨林。
望穿这片金灿灿的叶子,就能看见在树林阴翳后的白杨大道。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啊!你怎么不声不吭地就拽着人过来……”
“在这里等着。”周而突然开腔了。
傅始:“等什么?”
周而:“等开战。”
开战?
“等等等等……你说什么,开战?”
“嗯,开战。”周而点着头。
“那为什么……必须要在这里等。”
“怕你受不了。”
傅始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能够尽快解了“梦”,然后出去,是自然好的。
但是另一方面……真的会打仗吗。
他只从历史书里接触过,所谓的“血流成河”的景象。
如果真的会是如此……那群学生,那个老板娘,村里的老妪,小姑娘,村长和夫人……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们,应该怎么办。
如果他真的亲眼见过了这些景象,一定是会害怕的,退缩的。
就像周而说的那样。
那还怎么保护这些无辜的人。
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是不是有点自私。
为了让自己出去,却令这些人陷于危难。
周而却轻轻抱住了他。
“你做的很对。我们没有其他方法解这个‘梦’了。这就是最优解。”
周而怎么总能看清自己在想什么。
傅始心想。
恰恰秋风拂过,扫荡着地上的白杨叶。
叶子被风卷起,像是一阵金黄的龙卷风。在没了风的带领后,又缓缓地往下坠着。
洋洋洒洒,金光闪闪,好像无数片金箔翩翩坠落那样,和艳艳阳光连成一片。
这是大自然送来的奢靡礼物。
傅始的眼神划过周而的耳垂,望向了盛大而灿烂的白杨雨。
周而沉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美吗?”
早就想带你来看了。
—
傅始坐在林子里扁平的石头上,耳尖还是红红的。
周而这人,怎么这么会。
怎么可以随便动手动脚……
他不会也是个弯的吧……
傅始边又缩了缩脚,心想。
唯一那块坐着不会扎屁股的石头被傅始占了,周而只能倚着白杨树,笑看着傅始小小一团的背影,然后抬头望了望天。
最美的午时已过。算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云适时将太阳缓缓遮住,即便是这金黄一片的白杨林,也抵不过没有阳光,缓缓黑了下来。地上投下一片一片的阴影。
傅始望着突然阴沉下来的景色,不解地望向周而。
周而也正朝着他走去。
“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傅始问他:“走到哪里去?”
“回村。回村去看看。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梦’就差不多了。”
傅始:“为什么不回镇上去……”
周而垂眸:“怕你受不了。”
声音沉沉,好像不太高兴。
又是“受不了”。
周而怎么就笃定自己受不了呢?
虽然就他的那个性格,多愁善感,也许真的会哭吧。
想想,也是。按照正常发展,现在日军应该已经侵入进来。历史也正在重演。
—
傅始牵着周而的衣袖,心里忐忑不安,生怕会发生什么自己不想也害怕发生的事情。
村子和镇子隔得这么近。万一,万一……
等看见了村里的茅屋后,傅始悬了一路的心才终于放下。
村里虽然白天依然没有什么人,但看上去还是安静祥和的。
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还是这么破败萧条。
现在这就成了好消息。
解梦人在成功解了“梦”以后,并不会立即出去。
“梦”里的场景会像褪色的画一样渐渐淡去。在这时间里,就会上演一处短剧。
剧里是“梦”的主人仓促短暂的一生。
解梦人们也就可借此机会,了解到这个“梦”从何而来,前因后果又是什么。
傅始望着四周的茅草的金色一点一点褪去,变得灰黄,心里越发的急了:“快去找村长夫人啊!你不想看她经历过什么吗?!”
周而还是定定站着,望着身前傅始跳脚:“我并不想。”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傅始现在可不想管周而又犯了什么病,没有犹豫的就转身朝着那幢青砖逐渐淡化成灰砖的房子。
他想要知道,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从没有哪个“梦”让他如此心切过。
傅始并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有些事情也不需要为什么。
—
等他一路疾驰,在村长家的院子里站定时,村长夫人正定定立在院子正中间,身体时不时闪烁一下。
就像是科幻电影中的粒子特效那样,好像她不属于这个世界,系统即将纠正这个错误的代码。
每次到了这个时候,看着“梦”的主人们迷茫地望着自己抽动的身体时,傅始心里总是很难受。
夫人望见了来人,还是持着她一贯温婉的姿态,笑得柔和:“你怎么来了,小同学?”
傅始嘴唇张开来,又不知该如何说,又闭上,又张开,如此反复。
时间不会在原地等着他的犹疑,依旧独自流淌着。
白光渐渐从夫人身上流泻出来,缓缓包裹住了傅始的身体。
他进入到了夫人的回忆,成为了这位优雅女人短暂生命里的旁观者。他将用这双眼睛,去快进她的一生。
—
1900年,锦江边,秦府的大小姐呱呱坠地。
秦老爷大喜过望,取名相梦,号自清。
相梦自小勤恳努力。天道酬勤,她的学业永远是最出色的。
却在十八岁那年,秦大老爷即将着手转让家业之时,和一个男人逃到了远方。
这下是棒打鸳鸯都不知道去哪里棒打。
老爷子气急,对外宣称自己不再有这个大女儿,将家业转手托付给二女儿。
……
傅始眼前的景象迅速消散,又重新拼合后,他看清眼前的景象。
眼前的女人正独自在偌大一个空房子里进进出出忙碌着。
她收拾好了吃食,御寒的衣物,和薄薄一卷票子,都塞进了身前的包袱。
院子外站着的少年,五官模糊不见真容。他接过女人递来的包袱,低身拥抱她。
“妈,其实我可以去的。我怎么放心独留你一个人在屋?”
女人拍拍他的肩:“去吧,小满。逃的越远越好,别让他们把你也抓走了。像你爸一样。”
小满走了。
这大院子是真真成了空房。
傅始知道了。这女人就是村长夫人了。那少年,就是全程不见人影的小满,村长儿子。
画面接着重新组合,傅始来到了屋内。
屋内点着油灯,女人身前放着无数的信,铺开在桌几上。
傅始走进,去看桌上的那些信。
繁体字,傅始辨认得很困难,磕磕绊绊倒也都认了出来。
「家妻:
我没有什么大文化,唯一会的文绉绉的也就只有这个词了。
相梦。家里面一切都可好?你不要担心我,我在军队里过得可好了。
你一定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小满。
等我打了胜仗回来,你们一定要完完整整。
到时候,你可莫怨我不回来看看你。」
……
「家妻:
那些蛮不讲理肥头大耳的人把我抓起走真是抓对人了。
你不晓得,现在前线的娃儿些,太惨了!
吃不起饭,没有衣服穿,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的,害怕那天晚上日军都打进来了。
觉都睡不安稳呐!
你莫担心我,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我现在决定了,我也要为此出一份力。
今天那些学生娃儿些又跑来街上游行了。
“打倒帝国主义!赶出侵略者!”
读过书还真真是不一样,和我这种只会写几个字的可不一样。
他们可太明事理了,我们也不能落后呐!
相梦,你莫怨我,我就要待在军队里不回来了!」
……
「家妻:
相梦。家里还好吗?明天我们就要正式上战场了。
说了,这次是九死一生。有可能去了就回不来了,连你骨头都找不到。
我真是害怕不能回来再看你们一眼。
相梦,你莫怨我。
我觉得我这辈子过得足够幸运了。
有你,愿意放着大小姐身份不做,跑来给我当媳妇,每天干着操劳的活。
我是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有小满。小满可真是太懂事太听话了。你没让人把他抓起来吧?可不行,这战场可是吃人的地方,才不能让我儿也来!
我潇洒了半生,有妻儿相伴,我觉得我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我这辈子也没干出什么名堂来。你就让我,将唯一有用的东西奉献过祖国吧!
相梦,我的生命,一直都属于你。但他现在,也即将属于这个国家。」
……
「家妻:
相梦,你要记得,我一直都心悦你。
太平年月,我有花草,有茶酒,有妻儿;现在,我们的国家正处于水火之中,我即将拥有牺牲。
我很满意。
你莫怨我。
照顾好自己。」
—
按着时间推算,这是所有信里面的最后一封。
每一封每一封,这信里的男人都会说上一句,“你莫怨我”。
——相梦,你莫怨我。
秦相梦把信一封一封理好,叠起来,放进了一旁的木盒。
木盒上写着:烈士周武诚。
傅始看见了,空荡荡的盒子里,只有一块染了血,模糊地快看不清上面的字的布胸牌。
傅始知道,上面也一定写着周武诚三个字。
秦相梦将木盒子捧起来,走向院子里。
傅始看见了她红肿的眼睛,沧桑的脸。
院子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土坑,坑洞袒露着,傅始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也是一封信。正平整地躺在里面,被泥土沾污,快要看不清上面的字了。
「姐姐:
我捡到你儿子了。在政府门口。
他被人活活打死。
我原想给你烧了送来。父亲很生气,他不让。」
小满也死了。被人活活打死。
日期上写着,1946年五月廿二。
小满死在了1946年的那个小满。他死在了自己生日的这天。
傅始忍不住瞪大双眼。
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此刻内心的感觉。
秦相梦在短短的几年了,丧夫又丧子。
何其悲痛。
他好像能看见,军队里的人在某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拜访了孤独的女人。
“请问您是烈士周武诚的家眷吗?”
“这是他唯一的遗物,拖您收好。”
“周武诚同志被敌军的地雷轰炸,尸骨无存。”
“……这是我们唯一找到的东西。夫人节哀。”
……
秦相梦将木盒埋了进去,用土把自己深爱的人覆盖好。
他眼睁睁看着秦相梦走向那片金灿灿的白杨林——她与周武诚相爱的地方。
秋老虎时节,暖烘烘阳光照耀着她的脸,她终于又有了生气。
白杨树上绑着黑红的布条,像是浸了血,和周围的生气勃勃,天上的灿灿金阳格格不入。
摇曳的布条下是家里的木凳。
傅始看着秦相梦站了上去,终于知道了她要干什么。
他闭了眼。
至此,秦家大小姐盛极一时,却颠沛流离,极尽荒凉的一生,落了幕。
—
傅始意识回笼,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
他正靠在周而的怀里,被他蒙着眼睛。
周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怎么还哭了?”
“我就说你受不了吧。”
“这么爱哭。”
“……”
“夫人她,后半辈子过得好苦。”
“太苦了。”
周而点头,“嗯。我也觉得。”
傅始就问他:“你又没看。”
周而:“你怎么知道我看没看?”
傅始挣脱掉他的手,不想再继续争论。
夫人依然站在院子里,身形闪动的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模糊了。
周遭的景色已经快褪成黑白,这个“梦”即将醒来。
她依旧是一副温婉模样,朝着二人鞠了一躬。
“谢谢两位小同学。真是麻烦你们了。”
“我终于重新见到了我的丈夫,和我的孩子。”
“我也可以安心上路,去找他们啦。”
10.22 老周,听到没有,你老婆说你很会。
白杨林这个灵感最开始是为了凑字数,后来上网查了一下有关片段,我又觉得真的很漂亮,就描写的细了一点。
这一章写完,这一卷差不多就完啦!!
10.23 突然好恨自己文笔不够好,写不出想要的感觉。。。
删删减减改了无数遍都还是不满意,开摆了。。。
关于五月廿二,其实就是五月21号,小满节气。按理来说,小满一般就在5月21还是22这两天来,但是为了写文方便,我就定在5月21日了!最开始想用农历的,但是后来复习历史,发现民国之后就把日期调整为公历了,于是连夜改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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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