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挂中空，本该漆黑的夜晚却被火光映照成了橘黄色，入目可及的，皆是浓烟与飞烬。
视线下移，一孩童正在自己怀中用力挣扎，哭叫哀泣。而他们面朝着的，是一位几近疯魔的妇人，正被两个男子押解在地，瞪着双布满血丝的眼，恶狠狠地看着自己。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这些孩子必须上供，要不然整个村子的人都得死！”一道男声带着几分不忍几分决绝，蒋昀不自觉地看了眼另外两个男子，他们亦是一副被迫无奈的模样，只有地上的妇人满是惶恐与愤怒。
“明明谁都可以！凭什么是我的孩子？你也有孩子！你的孩子也可以！为什么不让你的孩子去送死？”
环着孩童的手似乎微微收紧了一寸，男声恶狠狠道：“你这个毒妇！我的然儿有双灵根的资质，且三岁就能识字，五岁便可赋诗，无论是去修仙还是当官，都能有一番作为，你怎么忍心白白葬送他的性命？！”
“我、我……”大概是被男人的气势唬住了，妇人的身子抖了一抖，随即眼泪又落了下来，垂眸哀求道：“谁都好，谁都好，放过我的烟儿，求你们了，放过我的烟儿，她也是个好孩子，你们不能……”
妇人话未说完，便被身旁男人打断，“一个傻子而已，死便死了，你何必在这不依不饶？你瞧瞧隔壁的杨大哥，把唯一的儿子都送出去了，也没见他闹。”
“是啊。”另一个人也劝道：“大家都说好了，只留下一些聪明有资质的孩子。烟儿她就是一个小傻子，留下来别人能愿意吗？”
顿了顿，他又道：“况且没了她，你一个寡妇还更容易改嫁些，等过了这阵子，你找个好人家，再生一个就是了。”
旁边的人一句接一句地劝说，却并没有起多大效果，妇人只管挣扎和哭泣，始终不愿意让他们将自己的孩子带走。
但她的挣扎和哭泣也没有起多大的效果，反倒磨灭了这些人的耐心，索性便将她推倒在地，与抱着孩子的‘自己’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走去。
蒋昀模糊地想着，可嘈杂的哭闹声和木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吵得他头疼，让他本就衰弱的心神更加难以进行清醒的思考。
不过，随着这场梦境继续推进，似乎那股难受的感觉正在慢慢消退。
他看着‘自己’将手中的孩童递给一个强壮的男子，又见那男子把小孩拎鸡仔一样拎进了马车中，而后点了点马车数量，对其余人说道：“人够了，出发吧。”
逐渐回笼的意识好像终于察觉出了一丝异样的氛围，也终于理解到了先前‘自己’说的‘上供’二字是个什么意思。
这些孩子都是贡品吗？
十辆马车，每辆都至少有十个孩童。
上百名孩童，是要上供个哪位神仙？
蒋昀不由皱了皱眉，纵然觉得这是一个胡乱的梦，心里也依旧有些不舒服。
他稍稍定了定神，有意要将自己从梦境中剥离出去，然而这件事情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容易。
几番努力之后，他仍深陷在这个混沌的梦境。
蒋昀无法，只能任由自己随着梦境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景象忽明忽暗，耳边的声响似远似近，所见的一切都不是那么清晰，但蒋昀还是能隐隐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
他好像……把这上百个孩童带到了上供的地方，一边差人把他们一个个送进巨大的牢笼之中，一边谄媚地与看管此处的人说着话。
“官爷，我们村仅剩的孩子都给送来了，还请官爷们高抬贵手，放过我们村其余人啊！”
“放心，我们骆公子说了，只要上供足够的人数，便就不会找你们麻烦。”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谄媚的声线有种如蒙大赦的喜悦，好似对方简单的一句话，就让‘自己’死里逃生了一般。
可这份愉悦的心情并未同步到蒋昀身上，他紧皱起眉头，没再注意‘自己’后来干了些什么，只是在脑海中不断地反复着一个称呼。
骆公子。
骆公子。
……
骆……黎？
终于，记忆与意识碰头，疼痛的太阳穴劈开了混沌的神识。
蒋昀猛地从梦中清醒了过来，他顾不上周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急促地呼吸着。同时，脑海中关于那个‘梦’的碎片也快速地集结在一起，清晰地呈现出了一个完整的事件——梦中的‘自己’受骆黎之命，自愿上供百余名孩童至乌悯城城主府。
不，那不是自己。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蒋昀能看到自己的双手满是血迹，除了血，还有许多软碎猩红且不可名状的物体，混杂在其中，和着血水，沿细白的皮肤划至低处，无声落下。
这是……怎么回事？
温热滑腻的触感让人极为不适，蒋昀下意识地想要将那些东西擦去，但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根本不受控制。
它兀自探了出去，在蒋昀震愕的目光中，将一个早已残破不堪的身躯，硬生生撕扯下来一块肉，随即合指将其碾碎。
星星点点的荧光从血肉中冒出，在空中漂泊了片刻，便十分乖巧地窜入蒋昀体内。
“阿晏，可好些了？”
脑袋不由自主地仰起，双眼被迫平视眼前的女鬼。
她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其间流露出来的担忧不似作假。
“别担心，很快就没事了。”
婠婠温柔地笑着，伸手抚上蒋昀的脸，为他拭去还未干涸的血迹。
然而她这可以称之为体贴的行为却并未给蒋昀带来多少温暖，只是让他觉得胆寒。
蒋昀用极为复杂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勉力控制住了自己的口唇，似在哀求又似在告诫般道：“住手。”
方才那些荧光，只是浸入了他的身体，就缓解了不少来源于五脏六腑的剧痛，所以它是什么蒋昀根本不用去猜。
食魂补身，向来恶鬼之道。
想到这，蒋昀侧目看了眼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在发现他还有些许微弱的呼吸后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未松完，自己的手便又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与此同时，婠婠不解的声音也传入耳中。
“为何？阿晏明明很痛苦，为什么要停下？”
被粘稠血液覆盖的指尖努力地往前探去，带着若有若无的渴望之意，陷入一片新的领域。
温热的液体在空中溅起轻微的幅度，手下的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阵，遂终于支撑不住，逐渐沉寂了下去。
看见如此情景，蒋昀心下一紧，下意识地想要渡些灵力去救人，然而此刻的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忙也帮不上。
甚至，自己的双手还在撕扯着那个人的躯体。
最终在将那一块血肉生生扯下之时，地上的男人也咽了气。
蒋昀默默闭上了双眼，指尖忍不住地发颤，而他身侧的女子却急匆匆地催促着他：“快！快！阿晏！人死了魂魄就要飘去轮回了，得快些把剩下的全部吸收才行。”
婠婠一边说着，一边控制着蒋昀的身体去吸收血肉中藏匿着的灵魄，只是没过多久，她就眨了眨眼，瞧着一动不动的蒋昀不解地‘咦’了一声。
伴随着她的声音，一块滴着血的重物从蒋昀手中脱落，砸向地面。婠婠皱了皱眉，正要多用些修为去控制蒋昀，却赫然瞧见那人嘴角溢出猩红刺眼的颜色。
她心中一惊，虽然不懂为什么蒋昀要拼死与她作对，但还是收回了控制他的力道，沉着张脸阴恻恻地注视着他。
然而还未等她开口说什么，便见蒋昀跪坐在地上的身躯轻微地晃动了两下，随即便脱力地伏倒在地，猛地呕了一口鲜血。
淡色的荧光在他周身起伏，蒋昀满是血污的指尖深深嵌入下方的土地，仿佛正在经受着什么难以忍受的痛苦一般。
婠婠凝眉，不由露出些许不悦的神色，继而立刻伸手摁在蒋昀肩上，渡上修为强迫他继续吸收那些魂魄。
只是她大抵是行动得有些晚了，尽管用尽全力，也无法替蒋昀挽回那些本该消解在他体内的荧光。
它们在蒋昀的放任下，努力挣扎出桎梏，纷纷然于空中聚成一团，逃也似的飞走了。
没了滋补身体的‘营养’，紊乱的灵力又开始在蒋昀体内胡乱冲撞，顷刻间便撕裂了本就脆弱不堪的经脉和脏腑。
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描述的麻木与无力。
这对于死过一次的蒋昀来说，是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当初他被那辆红色法拉利撞到在地之后，也如现在一般像是身处深渊混沌，一切感知都模糊了起来，就连耳边焦急的呼唤，也显得遥远而虚幻。
结束了。
这平白多得的一生也终是结束了。
到底是棋差一着，促成了如此结果。
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差。
好歹，死得很顺利。
嗡嗡的耳鸣逐渐湮灭了外界的声响，沉重的眼皮宛若坠了十斤铜铁，随着视界被不断压减，本就微弱的心跳也几近竭力。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蒋昀于模糊成一片白光的视线中，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尽管清楚那不过是虚假的幻象，却还是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浅之又浅的笑意。
终归还是有遗憾的。
蒋昀心想，纵然明白这已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但他终归，还是有遗憾的。
眼前骤然白光一片，一股力量直闯入自己体内，片刻时间就抑制住了乱窜的灵气，亦稳住了他衰竭的心脉。
五脏六腑的撕裂感逐渐清晰，复苏的痛感让蒋昀浑身都在颤，但求生的本能却引导着他不顾一切地大口呼吸着，重新汲取空气中的氧气。
胸口起伏，双目无神地张望。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捏住蒋昀的脸颊，强迫他将视线聚焦在一张俊美又张扬的脸上。
那人漂亮的桃花眼轻轻眯起，嘴角噙着笑意，默不作声地盯了他许久，才嘲笑似的说道：
“多日不见，师兄怎的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呜呜呜，最近实在太忙了，拖了好久才把这篇写完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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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 8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