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锡从树上掉下来时,天刚亮,晨光自薄雾中透出,洋洋洒洒地散落在院子里,照得地上纷乱的酒坛亮着刺眼的光泽。
而蒋昀正趴在那圈光泽中间的石桌前,手边还倒着未喝完的酒坛,坛口蓄着将落不落的酒滴,下方的石桌上是一大片湿润的痕迹,从快要被风干的程度来看,蒋昀已经不省人事有一段时间了。
卫锡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路踢开碍事的空酒坛,到蒋昀身边给他和自己使了净尘术就打算扶他回房间休息。
只是手刚触到蒋昀的衣衫,那本该睡着的人却忽然惊醒。
卫锡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以为蒋昀要出手攻击,连忙防备地往后退开一步。
但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蒋昀竟也如他一样吓着似的支起身子往后躲,若非还扶着石桌,此时就狼狈地摔地上了。
卫锡从来没见过蒋昀这般草木皆兵的模样,短暂的惊讶后就哈哈笑了起来,尤其在蒋昀清醒后恼怒地看向他时,他笑得最欢畅。
“蒋晏时你这是在怕什么啊,莫不是醉得连我的气息都分辨不出来了?”
“……”蒋昀烦闷地皱了皱眉,沉默着坐直,没有要搭理卫锡的意思。
这在卫锡眼中却是默认的态度,他嬉皮笑脸地凑近了些,好奇地问道:“你这可醉得不轻啊,喝了一晚上?一个人喝的?纪师弟呢?他人去哪了?你怎么一个人喝这么多?都不剩下几坛了……”
“纪景行在自己的房间里。”蒋昀被他吵得头疼,随便拣了个问题回答,就推开越凑越近的卫锡,起身往自己房间走去。
卫锡紧跟上去,见蒋昀脚下虚浮,便想着扶他一把,没曾想被对方瞧也不瞧地避开了。
卫锡心下一紧,心道蒋昀怕是真被自己给烦透了,不由地有些心虚,不敢再造次,接下来也只亦步亦趋地跟在蒋昀后边,目送着他回房。
待对方利索地进门、转身、关门,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把他拒之门外后,卫锡摸了摸鼻尖莫名生出几许委屈的情绪。
蒋晏时醉了之后可太不好惹了,往日也没见说几句就不理人……
胡乱腹诽了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卫锡转头去看,是纪铭从屋内出来。
纪铭见到卫锡也是一愣,随即偏移目光看向了他身后紧闭的房门,卫锡当然知道纪铭想知道什么,直截了当地解了他的疑惑:“你师兄喝了一夜的酒,刚刚回房间休息。”
见纪铭没有说话,仍旧迟疑地望着蒋昀的房门,卫锡不由劝道:“他现在看上去可不好惹,你晚些再去找他吧,免得受他脾气。”
纪铭闻言皱起眉,犹豫着问道:“师兄他……心情不佳?”
卫锡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不过应该不是,大好的日子他哪会心情不好?估计就是喝醉了,现在迷糊着,不想人靠近。”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纪铭那走去,到纪铭面前后一把揽上对方的肩,将他往外面的院子里带。
“反正你醒着也没事,不如随我去收拾收拾。”
说罢,就不由分说地带着人走了,也不管纪铭一步三回头的样子。
再次回到崖边的那处院子,卫锡看着满地残骸略显心累地叹了口气,转头去瞧纪铭,发现对方正望着一地酒坛微微发愣,显然其中多数不是他的杰作。
思及此,卫锡不由奇怪道:“你昨日喝了多少?”
纪铭似乎还陷在某种思绪中,过了许久才回答道:“不足三坛。”
卫锡闻言顿时‘嚯’了一声,伸手点了点地上空酒坛的数量,好笑道:“昨日蒋晏时至少喝了二十坛。”
“我可从来没见他喝这么多过。”卫锡啧啧摇头,别有深意地看了纪铭一眼,嘀咕道:“至于高兴成这样吗……”
卫锡的嘀咕的声音不小,纪铭毫不费劲就听了个清楚,他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浅浅地苦笑着。
若是真如卫师兄所想的那般便好了,只可惜事实难以改变,就算纪铭再不愿想,也能猜出来蒋昀为何一人喝了一夜的酒。
他……当真是做了天大的错事。
感觉身边人的情绪忽然低落了下去,卫锡投去不解的目光,在没有得到回应后,他只好推纪铭一把,吩咐道:“你去收拾那边。”
见纪铭点头,沉默地收拾着一地的酒坛,卫锡心中徒然升起一抹异样,但仔细去想,又什么都想不出来,最后所幸将其抛在脑后,不去想了。
两人收拾到一半,陈潇潇忽然找到院子里来,她左右张望了一圈,问卫锡有没有瞧见陆笕柔,在得到‘没有’的答案后,她有些着急地说道:“陆师姐她、她不见了!”
卫锡闻言连忙询问何时不见的,陈潇潇忍着哭意答:“方才我醒来去找陆师姐,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开后,就自己开门了,谁知道陆师姐不在里面,床上的被褥也叠好了,屋中连一丝气息都没留下,应该是离开了许久。”
“我把这座宅子都找遍了,都没找到陆师姐,你说她去哪了呀……”说完,陈潇潇终于忍不住低低抽泣了起来。
卫锡听完也顾不上安慰陈潇潇,他让纪铭去通知蒋昀,自己则从乾坤袋中拿出与陆笕柔定过契的寻踪盘,瞧了眼方向就往那处赶去了。
陈潇潇见卫锡离开,连忙抹掉眼泪追上。
蒋昀此时正睡得迷糊,他隐隐听见有人在敲门,但醉意和困意正侵袭着他的大脑,他并不想对此多有理会,翻了个身就继续睡去。
“师兄。”
一道清冷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蒋昀只觉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顷刻间就没了睡意。
他倏地坐起来,待完全清醒后才觉自己反应有些过大了,不由地按了按眉心,懒声回应道:“进来。”
门外的人十分有分寸地站在门口,对他说道:“师兄,陆师姐不见了,卫师兄让我寻你。”
闻言,蒋昀刚刚抚平的眉间又皱了起来,他利落地下床,招呼上纪铭,就循着卫锡的气息追了上去。
意料之外的是,两人没追多久就追上了卫锡和陈潇潇,而他们身边正是‘不见了’的陆笕柔,看上去并没有遭遇什么不测。
蒋昀松了口气的同时,陆笕柔也看到了他,小姑娘脸上微微一愣,随即心虚地撇开了目光。
“怎么回事啊。”蒋昀走进了些,视线扫过眼前的三人,问道。
卫锡率先开口解释道:“小魔王说她去接她新得的兽宠,回来的途中让那兽宠逃了,废了半天的劲捉兽宠,才耽搁了回去的时间。”
陈潇潇撅着嘴,不满地道:“陆师姐去接兽宠不告诉我们也就算了,在外耽搁这么久也不传个信回来,平白让人担心。”
“真不能怪我……”陆笕柔辩解道,“这小妖兽厉害着呢,但凡我分一点心,就抓不着它了。”
说到这,她从专门放妖兽的乾坤袋中取出一个长着一身雪白长毛,状似一颗圆球的妖兽捧在手心展示给众人看。
蒋昀看了一眼,大致知道是什么妖兽后,提醒她道:“浑貅胆小,受惊就会逃窜,你还是把它收回去吧。”
陆笕柔闻言连连应好,要将名叫浑貅的小妖兽收回乾坤袋,却不料一旁的卫锡听了故意恼她,伸手就往浑貅身上拍了一下。
浑貅当真如蒋昀所说般胆小,被卫锡这一拍,下一瞬就已经从陆笕柔手中跑走,顿时没了身影。好在纪铭眼明手快,追上去几下又捉住了它。
陆笕柔接回浑貅,恼怒地踢了卫锡一脚,气得连师兄都不肯叫:“卫文卿,你也找死是不是?!”
卫锡吃痛地往后躲了躲,嘿嘿笑道:“我就想看看它有多大本事,原来就这程度。瞧人纪师弟几下就捉住了,师妹你还得耗费那么长的时间,是不是最近怠慢了修行?”
“你还说我?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瞧人纪师弟,修为早就赶——超——你——了——”
“你……”
两人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拌起嘴来,陈潇潇看热闹不嫌事大,时不时就笑吟吟地附和上两句添油加醋,生怕他们吵架的气势降下去。
一旁的蒋昀则无心听他们闹,只低眉沉思方才陆笕柔说出口的‘也’字,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且他怎么记得,陆笕柔从来都是自己亲自出去寻购兽宠,何时多了个专门送货上门的人?那个送货上门的人,又是如何精确无误地寻到这处小宅的?
原著中骆黎为陆笕柔寻过兽宠,难道他们两个终于发展起来了?
早知道就把骆黎也给留下来了。
蒋昀胡乱地想着,没想多久就觉得头疼,而先前强忍下的疲惫,在紧张感被缓解过后,也再次席卷而来。
纪铭敏锐地察觉到了蒋昀神态的变化,他伸手想要扶蒋昀,却在对方忽然抬手揉眉心的动作中落了空,手指在半空中微微蜷缩了一下,缓缓收了回去。
师兄定不是故意的……
纪铭如此想着,就要开口劝蒋昀回房休息,只是话刚到嘴边,蒋昀便已说道:“我困得紧,先回去睡一觉。”
说罢就转身离去,纪铭连忙跟上。
回去的路上也同来时一般,两人都只沉默着赶路,没有人说话,只是又与来时不同的是,之前是时间紧迫,而现在是没有人愿意。
纪铭是因为不敢,却不知蒋昀是为何。
是在生气吗?是在生气吧……
他昨夜做了那般荒唐的事,师兄生气也是应该的。但师兄没有开口责骂他,是不是说明事态并非发展到了无法挽留的地步?
若他……若他趁此表明心意,师兄会不会……
算了,比起这些,他应该先为无礼的行为道歉,若师兄原谅他,他或许可以借此契机再近一步。若师兄不原谅他,他就去芣湘苑领罚,自此不沾酒水,以免再做出这等无礼之事。
当然,他希望结果是第一个,至少这代表,师兄并不因此厌恶他……
纪铭一遍遍地思考着所有可能的后果,冷不丁听蒋昀开口问道:“景行你……昨日醉后可还记事?”
纪铭闻言,心脏徒然一紧,顿时慌张了起来。他蜷起手指,脑内疯狂地回想着那些准备好的措辞,却在看向蒋昀时倏地对上了那双隐隐有些期待的双眼。
师兄在……期盼什么……
纪铭的手指又蜷紧了一分,许久才牵动嘴角微微笑着:“我记得。”
蒋昀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变得有些僵硬,连带着纪铭的心也从急速跳动的热,转为沉入深渊的寒。
蜷缩的指尖掐进血肉,紧合的后齿都快要被他咬碎。纪铭几乎是用尽全力,才能用那个未变的笑容,缓缓道出一段足以令他泣血的字句。
“我记得。我记得与师兄喝了许久,就睡了过去。”
自此,蒋昀面上的神情终于放松了许多,他微微弯起眉眼,回以浅笑:“的确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