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收徒试炼迎来最后一关。
雾深露重,晨光初破黎明,苍山盘绕一条白龙。
仔细一瞧,哪有什么野龙,不过是新弟子翻山越岭。弟子们埋头赶路,哪知刚翻过翠然峰,山脉又在远处绵延。
“这重华宗,怎么除了山就是山啊?”
“唉哟,现在抱怨还太早了。”
身旁的人指了指远处一座矗立云海的高峰,“看见那座山没?叫昔归峰。今天这最后一道试炼啊,就是要用腿爬到那山顶的大殿去,现在连起点都还没到呢。”
“什么!?”那人听完两眼一翻,险些当场晕厥。
*
接近正午,新弟子一拨一拨来到昔归峰前。
山下是一块巨大练武场,弟子们站直抬头仰望前方青石长梯。
九千层台阶宛若通天,尽头笼罩在云雾之中,看不真切。
有人叫苦连天:“从早上走到现在,腿都已经打着颤了,能不能不爬啦……”
“当然可以。”高空一道声音应之。
人群的惊呼声中,忽见天边降下遁光。
“只消开口讨一把扫帚,你便能在此做扫地童子,再不用爬什么天梯,日日在此打扫台阶就是。”
来者二人脚踏祥云,长衣翩跹,散发庞大灵压,即便已经收敛大半,依然让弟子感到胆寒,有的甚至已经跪拜行礼。
有人大呼:“白发如雪?是陆青遥,陆峰主啊!”
灵熙熬了两日,如今冲在最前头。
她一眼锁定那个挽着白发的人影,憔悴的眼睛微微睁大。
果然,青荣就是那位扶摇峰峰主,她的名字就是……陆青遥。
她唇瓣微微翕张,将那三个字念了一遍,随即又陷入沉思。
既是如此,那位白发仙傀又是谁,她们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队伍中亦有弟子认出另一位到场的人物,激动道:“快看那位仙姑,手持金蟾杖,腰佩红莲坠,莫不是炼器大师龚前辈!”
被尊称为前辈的妇人端庄富态,慈眉善目,看到那么一大堆新弟子,她喜笑颜开:“这么多年,老身终于能来入门试炼露个脸了。”
修仙一途,无外乎修炼与传承。
入门试炼一直把控在扶摇峰手中,其他各峰只好想尽办法插手,好早些拐走几个人才。
这位妇人乃妙生峰炼器一把手龚长老,阵法一道的宗师,于陆青遥有相授之恩。
陆青遥对她颇为尊敬,此次便将这个机会给了她。
更重要的是,现在她只知魔尊会在试炼中对女主下手,却不知具体部署,搞不好连天梯都已被动过手脚。
故而此次她要借龚长老的法器,将试炼的场地彻底更改。
回望高高的九千台阶,龚长老嘀咕道:“这破天梯有什么好爬的,爬了一千年还不换!”
祖师爷留下的圣物,被骂得一无是处。龚长老转而拍了拍陆青遥的肩,“这规矩早该改了,青遥你可真是干了件大事。百兵天梯乃老身的得意之作,定不会叫你失望。”
龚长老口中的百兵天梯,便是取代九千石阶的法器。
陆青遥躬身行礼,“那便有劳龚长老了。”
场上弟子只觉白光闪过,一阵熟悉的天旋地转,脚下又换了地方。
她们被转移到一片巨大的云彩上,棉絮似的云朵踩起来也软乎乎的。
置身于苍茫云海之上,视野豁然开朗,方才还近在眼前的昔归峰却已跑到对面,只能遥遥望见一座巍峨大殿矗立山巅,霞光灿烂,仙鹤飞舞。
众人惊骇又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要突然把她们带到这来。
难道今年不爬天梯了?
陆峰主嘴唇未张,一道无形的灵波荡开之后,试炼规则便直接传到了每位弟子耳中。
“我乃扶摇峰陆青遥,本轮试炼由我负责。锻坚韧之心,方可参悟大道。此关考验心性。天梯之上,你们会见到内心最深的恐惧。切记,每一念动,皆会掀风雨、见灾祸。”
“直至你们当中一人登上宗门大殿,试炼即刻结束,无人再可迈出半步。”
说罢,她迎风抬起烟袖,指向那处山巅:“去吧,看看你们的心性如何。”
话音落下,弟子们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说是要登上大殿,可是天梯呢?
愣是东南西北都找转了,也没见哪有什么梯子。
四周分明只有云海奔腾,再往前一步便会跌落万丈深渊啊!
龚长老看得发笑:“嘿哟,这帮小娃娃,在画境吓破胆了不成?”
陆青遥接话道:“画境出点小意外也是常有的事。经历过那场风雪,以后去思过崖关禁闭才不会冻坏不是么?”
龚长老笑呵呵走上前,手握金蟾杖于虚空挥舞,画出繁复的符文,声如洪钟:“百兵天梯,起!”
一声令下,璀璨金芒从杖尖倾泻而出,凌空划出一道宽宽的虹桥,霞光万丈,另一端直通山巅大殿。
弟子们两眼发光,“天梯出来了!”
她们疯狂朝那边涌去,怎料还没上桥,上面的金光散开,就叫她们全部看傻了眼。
面前出现的既不是桥,也不能称之为梯。
而是大刀、阔斧、巨锤、银枪等等数以万计的各类兵器浮在空中,堆叠出一条刀尖上的路。
每件兵器都在上下浮动不说,互相之间还留有空隙,一个不慎便会踩空。
光看着那锃亮发寒的刀刃,便觉两股战战,像是要被当成瓜给劈开。
所谓“上刀山”大抵也不过如此。
人群静默良久,忽有一位勇士迈出一步。
“我张珊先走一步!”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一姑娘撕下一截衣袖,把眼睛蒙了个严严实实,以此克服内心恐惧。
张姗选择了一柄最为平整的大锤,跳上去晃了晃,终是站稳身子。
莫非她真是天才?
下一刻,接受了张珊重量的锤子猛地坠下去一大截。
“啊——”强烈的失重感把张珊吓得魂飞魄散,而她的恐惧更催动锤子一落不返。
伴随一路惨叫,连人带锤消失在云海中。
这人才走了一阶不到,自是被送去外门报道。
陆青遥和龚长老相视一笑,都保持了沉默。
弟子们面色凝重,不光是因为蒙眼的法子行不通,那块最适合作为起步的铁锤也跟着没了,刀阶直接空出一个豁口,只能另寻其他兵器作跳板。
但都到这了哪有退缩的道理!她们硬着头皮,跳上不同的兵器,或金鸡独立,或凌波微步。每踩上一件兵器,都会被带着轻晃,摇摇欲坠,一旦被吓破胆等待她们的便是直直坠落。
龚长老在人群中扫视,瞥见一人,对身旁人问道:“那个小女娃便是上轮的榜首?”
陆青遥顺着望去,见灵熙也盯着这边,一对上视线,那人便嫣然一笑,暖风吹春。
心尖仿若有羽毛拂过,陆青遥轻咳一声,赶忙看向龚长老:“此人灵根虽稍有逊色,但心性坚韧,福缘深厚,若能有幸拜入龚长老门下,将来必定大有所成。”
她以前听龚长老传授阵法,这位长者为人和善,教导耐心,从不端什么架子。
将灵熙托付给这个人,她便也放心了。
龚长老微微颔首,却是一语道破:“老身看她是盯上了你吧?”
那姑娘眼神太过明显,根本无法忽视。
陆青遥长叹一声,诚恳道:“果然瞒不过您。”
“这孩子孤苦无依,弟子与她…颇有渊源,自知无法护她一世,只盼着她能跟着您学些本事,习得几招自保之术。”
“这点小事,好说好说!”闻言龚长老豪爽地笑了两声,“不过老身看她心意已决,能否入老身门下还得看缘法。如若没成,你只管把她带来洞府找我便是,我必亲身传授。”
有她这话,陆青遥心中大石落地。
词不达意,她朝龚长老深深行了一礼,心下筹谋着改日带礼物登门拜访。
龚长老身怀要务,告辞离去,临走前相中了几个好苗子默默记下。
与她道别后,陆青遥看了看人群,鱼龙混杂,辨不出魔尊的眼线在何处。
方才龚长老提醒她,百兵天梯已经多了几柄暗器,皆从外界吸收而来。
这就代表,已经有人动手了。
百兵天梯的好处此时方能体现,不论何人想暗中下手,武器都会被先一步牢牢吸在梯子上,扩充为百兵中的一员。同时下手那人也会被阵法移走。
此处方位也是陆青遥精心挑选,平日里罡风猛烈,一般人难以接近,也不会经过。若非陆青遥短暂撕开一条口子,众弟子也进不到这里来。
所有更改都是临场作出,如此万无一失,她倒要看看,魔尊还能怎么暗害女主?
话虽如此,她还是心神不宁。
要说还有什么可操心的,便只剩灵熙本人。
走上天梯会陷入心魔幻境,为考验心性,理应让灵熙试着自己克服才是。可最深的恐惧,便是最深的伤口…
犹豫片刻,陆青遥悄然离去。
转身时,她朝眉心轻点一寸灵光,分出一道身外化身,悄然混入人群之中。
化身才一落地,便被人群中滑出的一只手捉住。
“青荣!”灵熙仍未登上天梯一步,似乎是等侯许久,眼疾手快地将化身拉到自己身边,才松了口气,“你终于来了。”
化身歪了歪脑袋,因着只附着一缕神识,修为更接近于无,着实不太聪明。
对哦,她就做一回青荣好了。
她拉起灵熙的手,“走吧,我陪你一起。”
青荣没有告诉对方不能去夺取第一,不想让魔尊的阴谋打搅这人心绪。只想着先陪灵熙走上一截,中途再想办法拖住她。
走到第一阶前,刀枪铁器寒光闪闪,无声恐吓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一把漂浮的长剑看起来十分稳当,青荣刚想踩上去,忽然动作一顿,眨了眨眼,拉着灵熙换了个方向。
“小心些,若是对它们生出畏惧,便会跟着掉下去。”
她记得灵熙恐剑,想着一定要避开。
看着她专注的背影,灵熙不由心中一软:“有你拉着,我就不怕。”
两人选择了一把雪亮的弯月刀开启这条荆棘之路。
比起寻常台阶,刀阶枪尖实在太薄、太锋利,每走一步都必须小心谨慎、全神贯注。
灵熙注意力却一直在前面那人身上,忽地脚下一滑,向下坠去。
“当心!”青荣反手抓住她,但在一众利器间她又如何有地方使劲,攥住的衣袖一点点往下滑,这样下去她恐怕自身都难保。
危急关头,灵熙挣脱她的手,旋即从自己袖中召出一截匕首。
百兵天梯对兵器具有可怕的吸力,手中匕首被大力吸走,灵熙抓住刀柄,借力一钩,旋身跃上一柄长戟。
尚未站稳,青荣上前将她一把接住。灵熙从怀中抬首,视线交汇的一刹,粼粼碎光乱人心神。
青荣愣了愣,胸口某处仿佛被不偏不倚地击中,再多指责都烟消云散。
灵熙眨眨眼:“青荣,我脸上沾了什么吗?”
“……没有。”
身外化身这种高阶法术对她还是略显吃力。她感觉脑袋晕乎乎的,生锈的零件在里面咔咔转动。
但因为她只有一缕神识,便不会陷入天梯的心魔幻境。
两人搀扶着彼此,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一大截。
越往高处,人影越是稀少。高空的狂风几乎能将人卷走,青荣亦是被吹得睁不开眼,逐渐变成灵熙在前面探路。
途中总能遇到双腿颤抖止步不前的弟子,还有一些则是恐高似的,低头看了眼云海便口吐白沫晕过去。
不多时,灵熙也已开始出现幻觉。
她痛苦地捂着额头,拼着最后一丝清醒将两人的十指扣紧在一起。
“拉紧我,青荣,千万不要放手…”
像一叶被巨浪拍打的小舟,苦苦追逐岸边的灯盏。
好在青荣尚且清醒,她扶住灵熙,发现这人状态已经相当糟糕,眸中一片混沌。
“灵熙,醒醒,你看到的是幻觉!”
她试图用声音唤回这人一丝神智,挥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皆无济于事。
乃至于下一秒,一只铁手就死死箍住她的腰。
“不,别过去…别走、你不能走!”
灵熙口中不断吐出破碎的语句,将青荣紧紧按在怀中。
即便交颈相贴,青荣心中也生不出半分旖旎,那人紊乱的气息喷在耳边,但跟以往撒娇似的抱抱不同,禁锢在身上的力道几乎要将她揉碎。
她一个小小化身,哪里受得了这样?青荣焦急万分,却束手无策,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她艰难瞟了眼下面的陆峰主,下定决心似的:“我们不爬了,我带你离开!”
说完便带着灵熙纵身一跃。
众人于是见到方才还齐心协力的两人互相拉扯着,双双坠下云海。
无不感叹:情义在利益面前当真是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