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奇把手机塞进白大褂内袋时,指尖碰到了那支刻字笔。笔身冰凉,像块压在胸口的镇纸。他没拿出来,只是隔着布料摩挲了一下那行小字——“既来之,则治之”。三十六小时没合眼,眼皮沉得像灌了铅,可他知道,接下来这天不能垮。
大巴车在集训基地门口停下,车门“嗤”地一声打开,冷风灌进来。他拎着背包下车,抬头就看见横幅上写着“市应急救援联合集训开训仪式”,红底白字,透着股公事公办的严肃劲儿。队伍已经排得整整齐齐,清一色的迷彩服,就他这一身白大褂显得格外扎眼。
“医生也来凑热闹?”旁边一个穿战术背心的小伙子瞥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点调侃。
“救人都不凑热闹,那还等啥?”米奇回了一句,顺手把白大褂脱下来叠好,塞进包里。里面是基地统一发的训练服,深灰短袖,领口还带着点新布料的涩味。他拉了拉袖子,心想:这身衣服总不能再沾血了,洗不干净。
集合哨响得猝不及防,所有人迅速列队。米奇站定,目光扫过前排教官席,心跳漏了半拍。
邢克垒站在最边上,一身□□,肩章笔挺,背脊像根钢筋焊在地上。他没说话,只是扫视队列,眼神冷得能结霜。可当那道视线掠过米奇时,两人目光撞了个正着。
米奇脑子“嗡”了一下。
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激动,而是某种被钉住的感觉——就像两年前那个傍晚,他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冰冷的瓷砖,听见一声“别动,我在”,然后世界突然安静了。
他猛地低头,假装调整护膝。手指在膝盖上悄悄划了三下,默念那句写过无数遍的守则。再抬头时,已经切换成听课模式,笔记本翻开,笔尖悬在纸面上。
邢克垒开始讲话,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砸在水泥地上。
“应急救援不是演戏。黄金四分钟,白金十分钟,错过就是一条命。你们在医院是专家,在警队是骨干,但在这儿,所有人从零开始。”
他走到投影幕前,手指点着屏幕上的三角模型:“救援三角——现场评估、伤情判断、处置优先级。顺序不能乱,逻辑不能崩。谁要是还想着‘先救人再说’,我劝你现在就走,别浪费彼此时间。”
米奇笔尖飞快,把“现场评估前置”“伤情分级标准”“处置链闭环”几个关键词圈出来。他不是在记笔记,是在给自己找支点——用专业盖住情绪,用逻辑压住心跳。
讲完理论,直接上体能测试。
第一项:三千米跑。
米奇起跑还算稳,节奏控制得不错。可跑到两公里后,双腿开始发软,呼吸像破风箱。太阳毒得很,地面蒸腾着热气,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
最后八百米,他几乎是在拖着腿跑。
终点线前,邢克垒站在那儿,手里掐着秒表,面无表情。
“掉队的,明天加训。”他声音不大,但全场都听见了。
米奇咬了下舌尖,血腥味在嘴里炸开。他脑子里突然蹦出金店地板的触感——冰凉、坚硬、带着消毒水味。那时候他连动都不敢动,现在呢?现在他至少还能跑。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冲过终点,胸口像被铁锤砸过,弯着腰喘得像条离水的鱼。
“姓名。”邢克垒递来一瓶水,语气平淡。
“米奇。”他直起身,没接水,而是从背包里抽出记录表递过去,“外科副主任医师,完成测试。”
邢克垒抬眼看他,目光在脸上停留了两秒,才接过表格。他翻了下数据,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动作变形,重心偏左,右膝落地缓冲不足。”他顿了顿,“但意志达标。”
米奇没笑,也没松口气,只是点点头:“谢谢教官。”
“别谢我。”邢克垒把表格还给他,“明天五点晨练,专项纠正。”
队伍解散后,米奇坐在操场边的长椅上,腿抖得像通了电。他掏出保温杯喝了一口凉茶,苦得直皱眉,但脑子清醒了点。
“你挺猛啊。”刚才那个调侃他的小伙子走过来,递来一包盐汽水,“我都想中途弃权了。”
“我也是。”米奇拧开汽水,咕咚灌了一口,“但我怕明天加训,我这腿估计得报废。”
“那你刚才还主动递表?装啥硬汉?”
“不是装。”米奇笑了笑,“是得让他知道,我不是那个只能被人救的人了。”
小伙子没接话,拍了他肩膀一下,走了。
晚上总结会,所有人围坐在训练厅里。邢克垒站在前面,逐一点评表现。
“三组,战术包扎手法错误,止血带位置偏移,重来。”
“五组,心肺复苏节奏不稳,按压深度不够,加练三十分钟。”
一个个点过去,全是批评。米奇低头看着自己跑步时记下的姿势问题,突然举手。
“教官,有个问题想请教。”
全场安静。
邢克垒看向他:“说。”
“下坡跑时,为了提速很多人会不自觉前倾重心,但这样会不会增加膝关节剪切力,导致半月板损伤风险上升?”
邢克垒愣了一下,随即眼神变了。不是惊讶,是那种“终于有人问到点子上”的认可。
“问题专业。”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画了个力学示意图,“下坡时重力分力加大,前脚掌着地瞬间冲击力可达体重三倍。正确做法是缩短步幅,降低重心,用髋关节微屈缓冲。明天晨练,加一组专项训练,你来示范。”
米奇点头:“是。”
散会后,不少人看他眼神都不一样了。有人低声嘀咕:“这医生还挺懂行。”
他没搭理,收拾包准备回宿舍。路过器材室时,听见里面有人在调试对讲机。
“邢队,那个米医生……是不是两年前金店劫案的当事人?”
“是。”另一个声音很轻,但米奇还是听见了。
“那您还记得当时……”
“记得。”邢克垒打断他,“但那都是过去的事。”
米奇站在门口,没进去,也没走。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笔,转身离开。
第二天清晨五点,天刚蒙蒙亮。
米奇准时出现在操场,腿还是酸的,但精神绷着。其他学员陆陆续续到齐,一个个哈欠连天。
邢克垒穿着战术靴走来,手里拎着一卷阻力带。
“今天练下坡模拟。”他把带子绑在米奇腰上,“你带头,其他人跟练。”
米奇没说话,站到起跑线。阻力带拉紧的瞬间,他感觉腰背一沉。
“记住,核心收紧,步频加快,落地轻。”邢克垒在他身后提醒,“别怕慢,怕错。”
米奇点头,开始跑。
每一步都刻意控制,膝盖微屈,脚掌中部落地。跑完一趟,邢克垒解下带子,递来一瓶运动饮料。
“进步明显。”他说,“动作还是僵,但知道调了。”
米奇接过饮料,拧开喝了一口。甜得发腻,但他全灌了下去。
“教官。”他忽然开口,“您当年……为什么选特警?”
邢克垒看了他一眼,没直接回答。
“救人,得有人冲在前面。”他把空瓶扔进垃圾桶,“有些人适合在后面缝合伤口,有些人得先踹开门。”
米奇没再问。
晨光斜照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米奇低头看着自己影子,发现它比昨天稳了些。
训练继续。
下午是伤员搬运模拟。两人一组,用消防毯拖拽假人。米奇搭档的是个消防员,体型壮实,但配合默契。
“你这医生,扛人比我们还猛。”对方喘着气说。
“急诊科天天搬,练出来了。”米奇咧嘴一笑,“再说了,总不能让病人自己走吧。”
最后一项是团队协作攀爬。六米高墙,无辅助工具,全靠人力搭人梯。
米奇主动蹲下当底座。上面的人踩着他肩膀上去时,他感觉肩胛骨快裂了,但没动。
“下一个!”上面喊。
他咬牙撑住,又托起第二个人。
轮到他上去时,上面伸来一只手。
他抬头,看见邢克垒站在墙顶,手臂伸直,掌心朝上。
“抓住。”
米奇伸手握住。
那手掌宽厚、粗糙,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茧。
一股力道传来,他被稳稳拉了上去。
站定后,他没松手,而是反手握了一下。
很短,就一瞬。
邢克垒没说话,也没躲,只是收回手,拍了拍他的肩。
“今天结束。”他转身走向器材室,“明天五点,别迟到。”
米奇站在原地,肩头还留着那一下的温度。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微微发烫。
远处哨声响起,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他掏出笔,在训练手册最后一页写下:
“不是所有救命的人都会说话。”
笔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但有些人,光站着,就能让人想变好。”
他合上本子,抬头看向器材室门口。
邢克垒正摘下战术手套,露出手腕内侧一道陈年疤痕。
米奇忽然想起自己白大褂口袋里那张被撕掉的实习材料。
他摸了摸胸前的笔,转身朝宿舍走去。
风从操场吹过来,掀起了训练服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