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叮”一声打开，米奇站在四楼走廊口，手指下意识摸了摸胸前口袋。那张被磨得起毛边的实习材料还在，像块护身符贴着心口。他没多看，抬脚就往急诊科走。
迎面一股消毒水混着碘伏的味儿直冲鼻腔，还没反应过来，一辆推车“哐”地从拐角冲出来，轮子卡在地缝里弹了一下，护士一边拍车一边吼：“多发伤！血压40/20，快！”
米奇本能往前冲，刚伸手想扶推车，就被旁边护士一把推开：“实习生退后！别添乱！”
他踉跄两步退到墙边，眼睁睁看着一群人推着病人冲进抢救室，门“砰”地关上，玻璃上立刻糊了一层水汽。监护仪的警报声像催命符，一声比一声急。
他靠在墙上，手心全是汗。脑子里飞快过着《外科学》里的休克处理流程，可书上没写——现实是，你连站哪儿都找不到。
抢救室里人影晃动，医生在喊“开通双通路”，护士在找静脉穿刺包，谁也没空搭理他这个穿着崭新白大褂、连口罩怎么戴都还在研究的新人。
他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冷静。视线扫过药品柜——第一层是常用急救药，肾上腺素、多巴胺、阿托品；第二层是液体，生理盐水、乳酸林格、甘露醇；第三层……对，生理盐水在第三层左数第二个格子。
刚记完，里面传来一声急吼：“生理盐水呢？快配血浆扩容！”
没人动。
米奇一个箭步冲上去，抽出两袋500ml的生理盐水，小跑递进抢救室。
正在扎针的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接过袋子，检查标签，点头：“谢了，新人？”
“嗯。”他嗓门有点抖，但总算把话挤出来了。
“叫什么？”
“米奇。”
“米奇？名字挺耳熟。”护士一边接液体管路一边随口问，“你认识米佧？”
“啊？”他一愣，“……是我姐。”
“哟，怪不得。”护士挑了下眉，“长得不像，胆子倒挺大。刚才那一下，比某些规培生都利索。”
米奇没接话，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刚才那一瞬间，他根本没想“能不能做”，只想“必须做”。现在回想，腿才开始发软。
抢救室里节奏没停。医生开始下医嘱：“陈医生来了吗？”
门口传来脚步声，白大褂下摆一甩，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走进来，一边戴手套一边看心电监护：“复合伤，脾破裂可能性大，准备送CT，不行就直接进手术室。”
米奇认出来了，这是带教老师陈昊，仁心医院急诊科出了名的“效率狂魔”，传说中能在三分钟内写完一份完整首程病历。
“你，”陈昊头也不抬，指着米奇，“去写首程，基本信息问清楚，过敏史、既往史、用药史，别漏。”
“好。”米奇赶紧翻出病历本，冲到家属面前。
家属是个中年男人，手抖得像帕金森，说话断断续续：“他……他昨天还好好的，骑电动车摔的，就摔了一下……”
米奇一边记一边追问：“有没有药物过敏？比如青霉素？有没有糖尿病、高血压？最近吃过什么药？”
“你问这么多干嘛！”陈昊突然抬头，眉头拧成个“川”字，“先写！人快不行了，你还在这儿搞问卷调查？命比流程重要！”
米奇手一抖，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线。
他没反驳，低头继续写，但手指攥得发白。他知道陈昊说得对——抢救时不能卡在细节里。可他也知道，漏一条青霉素过敏史，可能就是一条人命。
抢救告一段落，病人被推去CT室。米奇坐在角落，把刚才记的零碎片段整理成时间轴：受伤时间13:15，入院13:42，首次血压40/20，第一次补液13:45，用多巴胺13:50……还把家属说的用药史单独列出来，标红了“自服布洛芬，否认过敏”。
他撕下这张纸，走到护士站，轻轻放在陈昊手边。
陈昊正低头写医嘱，瞥了一眼，没说话。两秒后，他拿起纸扫了眼，手指在“布洛芬”那行停了停，又翻到背面看时间轴。
沉默了几秒，他把纸折好，塞进白大褂口袋，头也不抬：“下次直接写，别问。”
语气还是硬，但没再骂人。
米奇松了口气，差点笑出来。
这时，刚才那个护士端着饭盒走过来，冲他眨眨眼：“刚才那一出，像极了我当年被陈医生骂哭的现场。”
“你也哭过？”
“谁没被他训过？”她耸耸肩，“急诊科新人三大劫：第一次被骂、第一次手抖扎不上针、第一次看着人死在眼前。你才过第一关，恭喜。”
米奇苦笑：“我还想撑到第二关呢。”
“对了，”她递过筷子，“我叫妍姗，急诊科老油条。你姐米佧高冷，你倒是挺接地气。”
“可能双胞胎性格互补？”他接过饭盒，发现里面是份没拆封的牛肉面，“这……给我？”
“嗯，新人第一天没饭吃，是我们科室的耻辱。”妍姗笑出一口小白牙，“再说了，你刚才递盐水那一下，救了我的场。我正找不着药呢，你一递，我面子保住了。”
米奇低头拆筷子，热气扑在脸上，有点烫。
“陈医生其实不坏，”妍姗压低声音，“就是嘴毒心软。去年有个流浪汉送进来，没身份没钱，他垫了八千多，到现在没报销。”
米奇抬头看了眼陈昊的背影。那人正靠在窗边吃饭，金丝眼镜反着光，手里捏着个干巴巴的肉松饼，一口一口，像在嚼日子。
午休时间，米奇端着水在茶水间碰见陈昊，犹豫两秒，走过去：“陈医生，刚才……谢谢你没让我滚蛋。”
陈昊抬眼，眼神像在看一个不太聪明的实习生。
“能抢时间的实习生，”他咬了口饼，含糊道，“我不赶。”
米奇笑了：“那我争取多抢几次。”
“别抢过头。”陈昊把饼吃完，擦擦手，“下次补液直接写青霉素史‘否认’，有情况再改。急诊不是写论文，是抢命。”
“明白。”
“还有，”陈昊起身，顺手把空包装扔进垃圾桶，“白大褂兜里别塞纸，褶了不好看，像街头发传单的。”
米奇低头一看，赶紧把材料抽出来，塞进内袋。
“对了，”陈昊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你姐从来没在急诊实习过。你比她……胆子大。”
说完，人就走了。
米奇站在原地，愣了好几秒。
茶水间门被推开，妍姗探头：“哎，冰山刚才跟你聊啥呢？表情那么严肃。”
“他说我胆子比我姐大。”
“哇哦。”妍姗眼睛一亮，“这可是年度夸奖。陈医生上次说谁胆子大，还是三年前有个实习生敢在心肺复苏时纠正他按压角度。”
“然后呢？”
“然后被骂了。”妍姗笑出声，“但三个月后转正了。”
米奇也笑了。
下午两点，新一波病人送进来，是个醉酒摔伤的小伙子，头破血流，嘴里还哼着《爱情买卖》。
妍姗翻白眼：“又来一个。”
米奇主动上前：“我来问病史。”
妍姗挑眉：“行啊，交给你了。”
他戴上手套，蹲下身：“哥们，能听见吗？叫什么名字？”
醉汉翻着白眼：“我……我是爱情的买卖人……”
“职业呢？”
“我是……夜店……MC……”
“有没有晕过？吐过？”
“吐了……吐了三回……”
米奇一边记一边判断：有呕吐，警惕颅内压升高；无意识障碍，暂时排除脑疝；头部裂伤需清创缝合。他抬头对护士说：“准备清创包，破伤风皮试，查头颅CT。”
妍姗在旁边听着，忽然笑出声：“哎哟，这才半天，就进入状态了？”
“书上写的，总得用一次才知道对不对。”
“不错。”妍姗拍拍他肩，“明天我教你扎针，保证让你扎到自己手上。”
“别啊，我怕疼。”
“怕疼还学医？”
“怕疼才学医，”米奇一本正经，“就是为了以后给自己打针不抖。”
妍姗笑得差点呛到。
临近下班，陈昊叫住他：“明天值早班，六点到。”
“啊？六点？”
“急诊科没有‘啊’。”陈昊推了推眼镜，“只有‘到’和‘不到’。”
米奇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到。”
他走出医院，天已经黑了。手机震动，是备忘录的提醒。
他点开，那条“**第二条：既来之，则治之。**”还在。光标往下移，他敲下新的一行：
**第三条：别怕被骂，怕的是没机会被骂。**
他锁屏，抬头看了眼医院大楼。急诊科的灯 still 亮着，像不眠的眼睛。
他转身走向公交站，白大褂口袋微微鼓起，里面那张材料被体温焐得微热。
第二天清晨五点五十八分，米奇站在急诊科门口，手里拎着两杯豆浆。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妍姗正趴在护士站打哈欠，看见他一愣：“你……这么早？”
“陈医生说六点到，我怕迟到。”
“你傻啊，他说六点，意思是六点二十之前到就行。”
米奇：“……”
这时陈昊走过来，看到豆浆，挑眉：“谁的？”
“您的。”米奇递上去，“甜的，加了两勺糖。”
陈昊接过，没说话，拧开喝了一口。
妍姗在旁边坏笑：“哎哟，新人开始走捷径了？”
“不是捷径，”米奇正色道，“是战术性补给。”
陈昊喝完，把空杯扔进垃圾桶：“战术不错。下次记得，我也要咸的。”
米奇点头记下。
警报声突然响起。
“急性心梗！导管室准备！”
三人同时转身，冲向抢救室。
米奇跑在最后，白大褂下摆被风掀起，他伸手按住，脚步没停。
他的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指尖碰到那张被翻得卷边的实习材料。
它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