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奇把拐杖随意往墙角一靠，轮椅推到了旁边。既然邢克垒说了七点食堂见，还特意嘱咐不用轮椅，那他就不坐。右腿还吊着夹板，走起来一瘸一拐的，不过好歹能自己走。
训练场早就热闹起来了，水泥地晒得发烫，好几个学员正在障碍区来回冲刺。米奇没急着凑过去，先拐进装备室领记录本和计时器。班长抬眼看了看他，没多问，递过来一个“医疗观察员”的袖标。
“你这状态，盯得动全场？”
“我又不跑四百米障碍，是来看他们别把命练没的。”米奇把袖标往左臂一套，利落地扣好，“再说了，心肺复苏做错了，可比跑慢十秒严重多了。”
他推着轮椅往第一训练点挪，半路听见两个学员低声嘀咕：
“听说他能留队，是邢队开了后门。”
“那不然？摔成这副样子，按规章早该退训了。”
“但他姐之前……”
“嘘——别说了。”
米奇只当没听见，手指在记录本上划了道线，写下“主观判断干扰标准流程”。他知道这些闲话不会一夜消失，别人的嘴管不住，但自己的手得清楚该干什么。
上午十点，山地搬运模拟训练开始。四人一组，抬担架穿越斜坡、碎石区和低矮铁网。米奇守在中途检查点，轮椅卡在坡道边上，笔记本摊在膝头。
第一组过来的时候，“伤员”的右脚踝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可姿势明显不对——脚掌内翻，绷带正好压在腓骨外侧。
米奇头也没抬：“停。谁包的？”
一个学员举了手。
“拆了重来。真要是骨折，你这么压，血管神经全得废，这脚就别想要了。”
“可这不是模拟吗……”
“模拟乱做，真出了事就是送命。”米奇声音不高，但字字都像钉进地里，“足背动脉摸没摸？肿成什么样看了没？冰敷之前确认有没有移位？”
学员一下子噎住了，支支吾吾地去拆绷带。
米奇没再多说，低头在本子上记了一句：“未执行基础评估，直接包扎。”
第二组、第三组陆续通过，问题五花八门：有抬担架一高一低、让伤员脊柱吃劲的；也有过铁网时把“伤员”脑袋咣当一下磕地上的，旁边还有人笑。米奇笔尖飞快，几乎要擦出火星。
中午解散之前，他把笔记本塞进邢克垒办公桌的抽屉，没署名，只在封面上写了一行：“上午三组心肺复苏操作错误汇总”。
下午两点，山地搬运进入实战阶段。天气闷得像蒸笼，地面泛起一层薄薄的热雾。米奇刚挪到个阴凉处，就听见前面一阵喧哗——
“小李摔了！”
“脚崴了！动不了！”
他立刻滑动轮椅冲过去。场面有点乱，伤员坐在地上，右脚肿得老高，几个学员正手忙脚乱地想捆绷带。
“别动！”米奇喝了一声，“谁让你们直接包的？”
没人吭声。
他单手撑住轮椅扶手，借力侧过身，把笔记本往旁边一扔，俯身检查伤员的足背。
“动脉搏动还有，算走运。但你们要是就这么缠上绷带，明天这脚就得发黑坏死。”
“那不包怎么办？”
“先冷敷，抬高，别乱动。包扎是最后一步，不是第一步。”他抬头扫了一眼，“谁去拿冰袋？”
没人动。
“医务室门口冰柜第二层，绿色盒子，拿三袋过来，赶快！”
有人跑着去了。米奇一边指导伤员保持姿势，一边朝旁边几个学员布置任务：“你去拿夹板；你找块软布垫脚底；你，记时间，每十五分钟看一次脚趾颜色和温度。”
冰袋送来后，他亲自示范怎么避开肿胀最厉害的区域敷贴，又检查了一遍踝关节活动度。
“没听到骨擦音，应该没骨折，但二十四小时内必须拍片。现在先固定，用八字包扎法，注意压力均匀，别压到腓骨。”
他一句一句说，两名学员一步一步做。米奇全程盯着，直到夹板绑稳、冰袋复位、伤员被稳妥地抬上担架。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有人小声说：“他拐杖都没拿，直接就冲过来指挥了。”
“没看见他上午记了多少？流程早刻进他脑子里了。”
训练暂停十五分钟。米奇退回阴凉处，才发觉右腿夹板边缘已经把皮肤磨得发红，隐隐作痛。他没吭声，从包里摸出一支冰袋——本来是给伤员备用的，他自己没多带，就塞进了左腿裤管。
四点半，总结会开始。全体列队站好，伤员已经送医。邢克垒站在队伍前面，手里拿着米奇那本笔记。
“上午三组心肺复苏，全都有错。”他打开投影，屏幕上列出三条：“胸外按压深度不足、通气量过大、中断时间超限——全是低级错误，但也全是能要命的错误。”
学员们一片安静。
“更巧的是，下午出状况的时候，这三条问题又几乎全出现了。”邢克垒顿了顿，“——除了一个人。”
他转过身，看向坐在后排的米奇。
“你来说说，为什么踝关节扭伤必须先查足背动脉？”
米奇抬起头，语气平稳：“下胫腓联合损伤经常伴随踝扭伤，压迫包扎容易引发骨筋膜室综合征，四小时不到就可能要截肢。”
“没错。”邢克垒点了点头，“专业的事，就得交给专业的人。你们今天抬担架、爬斜坡，真以为练的是体力？——错了，练的是责任。是对伤员的责任，是对流程的敬畏，是对生命的尊重。”
他目光扫过全场：“下次出任务，我希望你们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我，而是他。”
没人说话，但不少目光悄悄转向米奇。有人点头，有人抿嘴，也有人默默翻出刚才记错的笔记重新改。
散会后，天边已经铺满橙红色的晚霞。米奇收拾着医疗包，把用过的冰袋、记录本、备用夹板一件件归位。轮椅还在原处，但他没坐。
一只手递过来一瓶水。
他抬头，是邢克垒。
“医务室说你今天领了三支冰袋，自己腿没敷？”
“伤员优先。”米奇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再说了，我这条腿也不是头一回肿。”
邢克垒盯着他看了两秒：“你今天干得不错。”
“那轮休还不取消吧？”
“不取消。”邢克垒伸手，轻轻扯了下他训练服的衣角，“晚上七点，食堂见。我请，不用轮椅。”
米奇笑了：“你请？那我得点红烧肉。”
“三块。”
“五块。”
“最多四块，再加一份青菜。”
“成交。”
米奇扶着墙站起来，重心落在左腿上。右腿的夹板随着动作轻响了一声。他往前迈了一步，没回头。
邢克垒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一步瘸着走向宿舍楼。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几乎叠在了一起。
米奇走到拐角，忽然停了一下。
他从包里摸出一张纸条，是早上夹在记录本里的临时观摩卡，背面写着邵医生的手术排班。他没撕，也没收起来，只是轻轻对折了两下，塞进训练服的内袋。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
右脚落地的瞬间，夹板上的螺丝忽然松了，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