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从走廊尽头灌进来,米奇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前挪。拐杖底端的橡胶头在地砖上打滑了一下,他身子晃了晃,咬牙撑住墙。刚从医院回来,腿上的夹板还带着药水味,走一步像有钉子往骨头缝里钻。
营门口的执勤队员看见他,眉头一皱:“邢队等你两小时了。”
米奇没吭声,只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一天躲不过。
训练楼会议室里,所有人已经列队站好。空气沉得能拧出水。他推开门的瞬间,几十道目光齐刷刷扫过来,没人说话,但那股压抑劲儿,比集训第一天点名还让人喘不过气。
邢克垒站在最前面,军姿笔挺,脸像冻住了一样。他扫了米奇一眼,声音冷得像铁板:“全体因一人违规夜出,取消本周轮休,体能加训两小时,每日通报执行情况。”
底下有人轻轻吸了口气,没人敢动。
米奇把拐杖靠墙一立,往前走了一步:“报告,是我私自离队,责任我一个人担,加训我来,轮休别扣大家的。”
“纪律不是讨价还价。”邢克垒打断他,眼神都没偏一下,“你违反封闭管理,擅自行动,造成集体影响,现在不是讲个人英雄主义的时候。”
“可他们没做错什么。”米奇声音抬高了些,“是我决定翻墙的,跟别人没关系。”
“集训队是团队。”邢克垒终于看他,“一人出事,全员担责,这是规矩。你要是真有担当,就别嘴上说,用行动补。”
米奇闭了嘴,手指攥紧了拐杖把手。他知道对方说得对,可看着队友们沉默低头的样子,心里还是像被砂纸磨过。
散会后,他刚想走,手腕突然被扣住。
“跟我来。”
是邢克垒。
医务室里,药味比外面浓。邢克垒让他坐下,自己蹲下来,伸手去解他腿上的夹板。动作很稳,但米奇能感觉到那手指有点僵。
“疼吗?”对方问。
“还行。”他答。
“还行个鬼。”邢克垒低声骂了一句,“伤口又裂了,血都渗到外面了。你是不是从医院一路走回来的?”
“打车到门口,最后一段……走着进来的。”
“逞什么能?”邢克垒抬头瞪他,“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我只是不想再麻烦别人。”米奇声音低下去,“我已经连累大家了。”
两人之间安静了几秒。邢克垒低头继续处理伤口,棉签蘸着碘伏,轻轻擦过裂开的皮肤。米奇咬着牙没动,可额头已经沁出一层汗。
“你知不知道翻墙摔的是腓骨?”邢克垒忽然说,“要是感染,三个月别想站上手术台。”
米奇笑了下:“可那天你救我的时候,也没问过我能不能站。”
话一出口,空气好像凝住了。
邢克垒的手顿在半空,棉签悬着,没落下。
他缓缓抬头:“你说什么?”
“金店那起劫案。”米奇看着他,“两年前,我姐姐在店里值班,劫匪拿枪抵着她脑袋。是你带队冲进去,一枪撂倒歹徒,把我姐推开,然后把我从柜台底下拖出来。”
邢克垒的表情变了。他慢慢站起身,退了半步,像是在重新打量眼前这个人。
“你……记得?”
“我记得你肩膀上那道血痕。”米奇声音轻了,“子弹擦过去的,就在我眼前。你把我拉出来的时候,警徽掉了半块,我捡起来一直留着。”
他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个用胶布缠好的小铁片,递过去。
邢克垒接过,手指摩挲着边缘。那块警徽碎片早就磨得发亮,边角卷曲,像是被攥过无数次。
“原来是你。”他声音哑了,“那天你才十八,跪在地上发抖,我把你护到外面,你说‘叔叔,我姐姐还在里面’。”
“你不是我叔叔。”米奇笑了,“你那时候才二十五。”
邢克垒也笑了,笑得有点涩。他把警徽碎片握进掌心,转身把药瓶一个个放回柜子,动作慢得像是在拖延时间。
“所以你这次偷溜,是为了救朋友?”他问。
“嗯。”
“你知道违规的后果?”
“知道。可有些事,不能等。”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摔得更重,或者没被我撞见,你现在可能已经在ICU了?”
“想过。”米奇点头,“但比起后悔没去救,我宁愿后悔自己太莽。”
邢克垒转过身,盯着他看了很久。
“你胆子真大。”
“你当年更大。”米奇反问,“你冲进去的时候,想过自己会死吗?”
这回轮到邢克垒沉默了。
他走回来,在米奇面前蹲下,视线平齐。
“我认出你了。”他说,“从你第一天报到,看到名字那一刻,我就认出来了。”
米奇愣住。
“我没敢认。”邢克垒声音压得很低,“你是学员,我是教官,身份不对等。我不想让你觉得,我照顾你是出于什么旧情。”
“可你还是送我去了医院。”
“那是职责。”邢克垒顿了顿,“也是私心。”
米奇心头一震。
“这两个月,你每一次训练我都盯着。”邢克垒继续说,“看你跑障碍,看你做心肺复苏,看你累得站不起来还咬牙撑着。我知道你在拼,可我不敢多看你一眼,就怕被人看出不对劲。”
“那你现在为什么敢说了?”
“因为你差点把自己的腿废了。”邢克垒语气忽然重了,“你拿命去拼一个结果,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天我没巡逻到那条路,你现在在哪?你姐姐怎么办?我……”
他没说完,但米奇听懂了。
空气里像有根线,轻轻颤了一下。
米奇伸手,把那块警徽碎片重新塞进邢克垒手里。
“我一直记得你。”他说,“不是因为你救了我,是因为你把我当成一个人去救,而不是任务。那时候我就想,以后我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邢克垒低头看着手里的碎片,指尖慢慢收紧。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当医生了吗?”他忽然问。
米奇摇头。
“因为救不了所有人。”邢克垒声音很轻,“后来我转特警,就是想亲手把人从危险里拉出来。那天在金店,我看到你,看到你姐姐,我知道我来得及。可这几年,我也有来不及的时候。”
他抬头,目光直直撞进米奇眼里:“我不想再经历一次,眼看你要倒下,却只能站在规则后面。”
米奇喉咙发紧。
“所以这次处罚,是真罚,还是……在保护我?”
“都是。”邢克垒站起身,伸出手,“罚你,是因为规矩不能破。护你,是因为我不想再失去你一次。”
米奇看着那只手,没动。
“我不是十八岁的少年了。”他说,“我现在是医生,是集训队员,是能为自己选择负责的人。如果你还把我当当年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孩子,那我们之间,永远只能是恩人和被救者。”
邢克垒的手悬在半空,没收回。
“你想让我怎么选?”
“选我。”米奇抬头,直视他,“不是选一个需要你兜底的后辈,是选一个能和你并肩的人。”
医务室的灯管嗡了一声,闪了闪。
邢克垒慢慢蹲下来,这次,他没有看伤口,没有问纪律,没有提身份。
他伸手,覆上米奇放在膝盖上的手背。
掌心滚烫。
“我等这一天,等了两年。”他说。
米奇反手握住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那现在呢?”
“现在。”邢克垒深吸一口气,“我不管什么集训队、什么上下级。我只知道,你翻墙那晚,我看到你滚下斜坡,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你再出事。”
“可你还罚了全队。”
“因为规矩必须立。”邢克垒苦笑,“但我可以调整执行方式。轮休不会真取消,加训改成自愿报名。只要你肯好好养伤,别再拿命去赌。”
“那你呢?”米奇问,“你不怕被人说徇私?”
“怕。”邢克垒承认,“但我更怕你哪天又一声不吭地消失,而我连拦都来不及拦。”
米奇笑了,眼角有点发热。
“下次我要走,会告诉你。”
“不许走。”邢克垒抓着他的手紧了紧,“有事一起扛,行不行?”
“行。”米奇点头,“但你也得答应我,别再把自己装得像个冷血教官。你救我的那天,不是靠铁规,是靠心跳。”
邢克垒怔了怔,终于笑了。
他抬手,轻轻碰了下米奇的额头,像两年前那样。
“臭小子。”
米奇也笑:“老叔。”
“谁老?”邢克垒作势要打他,手抬到一半又收住,怕碰到他的伤腿。
两人笑完,安静下来。
窗外阳光斜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米奇忽然想起什么:“那个临时观摩卡,是邵医生给的。”
邢克垒挑眉:“他怎么掺和进来了?”
“他是你师兄。”
“这我知道。”邢克垒哼了声,“他向来心软,看不得人拼命。你这伤号能进手术室,八成是他破例。”
“他让我别乱问。”
“他向来讨厌聒噪的学员。”邢克垒顿了顿,“不过……你要是真想学,我可以联系他,安排系统进修。”
米奇眼睛亮了:“真的?”
“前提是你把腿养好。”邢克垒板起脸,“再敢翻一次墙,我亲手把你绑在病床上。”
“那你要天天来查房。”
“查你个头。”邢克垒笑着骂了一句,却没松开他的手。
米奇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忽然说:“其实那天晚上,我翻墙的时候,想着的不是小满,也不是姐姐。”
“是谁?”
“是你。”他说,“我想,如果我出事了,至少得让你知道,我不是因为怕纪律才回来的。我是因为……不想让你失望。”
邢克垒呼吸一滞。
他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抚上米奇的脸侧,拇指擦过他眉骨下的旧伤疤。
“你早就不是那个需要我救的少年了。”他说,“你是我,想用一辈子去护住的人。”
米奇没说话,只把脸往他掌心蹭了蹭。
阳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指节分明,纹路相叠。
邢克垒的战术手表发出一声轻响,整点报时。
他没动,米奇也没动。
直到走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邢克垒缓缓松开手,站起身。
米奇仰头看着他,嘴角还带着笑。
邢克垒伸手,把他的拐杖递过来。
米奇接过,撑着站起来,右腿悬空,重心偏在左侧。
他往前走了一步,离对方更近。
“你说轮休不取消?”他问。
“嗯。”
“那今晚有空吗?”
“有。”
“一起吃饭?”
“食堂?”
“太吵。”米奇笑,“我请你去外面,轮椅我都准备好了。”
“你腿这样还敢出门?”
“你不是说,有事一起扛?”
邢克垒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伸手捏住他后颈,往下一按,额头抵上他的。
“行。”他声音哑了,“陪你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