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奇的手指抠进泥里,指甲缝塞满了碎草和土渣。他想往前爬,可右腿像被钉在地上,一动就有一股电流顺着骨头往上窜。刚才从围栏翻下来的时候还只是疼,现在整条腿都麻了,冷汗顺着后背往下淌,衣服黏在皮肤上,冰得他打颤。
他咬住下唇,用力撑起上半身,膝盖拖着身子往前蹭了一小段。草叶割在脸上,火辣辣的。宿舍后窗就在前面二十米,只要再爬一段,就能从预留的缝隙翻进去,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他不能被发现,集训不能白来,除名不是选项。
风刮了一下,公告栏上那张荧光纸条终于彻底脱落,打着旋儿掉进水坑,字迹迅速晕开。他没看见,只盯着前方那扇漆黑的窗,脑子里反复回放签字那一刻——笔尖落在“同意”栏,稳得不像话。人到了,字签了,灯没灭。他还记得把刻字笔塞进枕头底下时的触感,冰凉的一截金属,像某种仪式的收尾。
可现在,身体不听使唤了。
他又往前挪了半米,右脚踝突然一沉,踩进一个坑里。剧痛炸开,眼前一黑,整个人顺着斜坡滚了下去。草皮撕裂的声音混着骨头错位的闷响,他蜷在地上,喘得像破风箱,喉咙里泛起血腥味。
不能再动了。
巡查的手电光扫过器材室空地,停了几秒,又移开。他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想爬,手刚撑地就滑了一下,指尖擦过一块碎石,划出一道血口。他闭上眼,把脸埋进臂弯,心想:完了。
脚步声在坡顶停下。
战术靴踩在碎石上的声音很轻,但节奏稳定,带着压迫感。那人没喊话,也没开手电,只是静静站着,像是在判断什么。几秒后,夜视仪的红光扫过草丛,精准落在他身上。
“谁?”
声音冷得像铁。
米奇没应,怕一开口就泄了最后一口气。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还好,还能动。可脚踝肿得厉害,裤管已经被渗出的血浸湿,一碰就疼得发抖。
那人快步下来,蹲在他旁边,伸手探他颈侧。动作利落,指腹带着茧子,一搭就知道是常年训练的人。米奇被碰得一激灵,终于睁眼,视线模糊,只看见对方肩章上的编号,还有那张熟悉的脸。
是邢克垒。
教官的脸绷着,眉头拧成一个结。他低头看了看米奇的腿,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手一收,眼神更沉了。
“体温偏低,失血,脚踝脱位可能性大。”他自语了一句,立刻脱下战术外套,直接裹在米奇身上,“你现在是伤员,不是学员,别想着装硬汉。”
米奇想说话,张了张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气音。
“别动。”邢克垒按住他肩膀,语气不容反驳,“我通报医疗支援,你坚持住。”
他对讲机贴到嘴边,声音压得低但清晰:“B区后侧斜坡,发现受伤学员,右腿疑似骨折,失温迹象明显,申请紧急送医。位置坐标已发送。”
“教官……”米奇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蚊子哼,“不能……除名……”
“闭嘴。”邢克垒打断他,语气严厉,“你现在不是在集训考核,是在保命。再废话一句,我直接给你打镇静剂。”
他说完,没再看米奇,而是迅速检查他全身,确认没有其他外伤后,一把将他背了起来。动作干脆,没半点迟疑,像是扛过无数次伤员。
米奇趴在他背上,脸贴着对方的肩胛骨,能感觉到肌肉绷紧的力度。他想挣扎,可全身发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风从耳边刮过,巡逻车的引擎声由远及近,车灯刺破黑暗,照出地上一长串拖行的痕迹。
“你……不该来……”米奇贴着他后颈,断断续续地说,“我违令……你……也要担责……”
“少给自己加戏。”邢克垒脚步没停,“你以为我想管你?可你要是死在这儿,明天新闻标题就是‘集训学员夜间坠亡,教官未及时发现’。我不背这个锅。”
米奇没再说话,喉咙发紧。他知道自己不该被救,按规矩,他该自己爬回去,哪怕爬断这条腿。可现在,他被人背着,往救护车方向走,像回到了两年前——那个雨夜,有人也是这样把他从废墟里拖出来,一路狂奔。
巡逻车停稳,邢克垒把他放进后座,自己坐在旁边,顺手拉上安全带,卡扣“咔”地一声锁死。
“你脚得固定。”他说着,从车储物格里翻出急救包,撕开夹板,动作麻利地给他右腿固定。米奇疼得直抽气,邢克垒看了他一眼:“忍着,还没到医院,别像个高中生似的哼哼唧唧。”
“我不是……哼……”米奇咬牙,“我只是……抱歉。”
车内安静了一瞬。
邢克垒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抱歉什么?抱歉违令?抱歉让我撞见?还是抱歉非得挑今晚给自己搞出人命?”
“都不是。”米奇闭了闭眼,“抱歉……让你还得管我。”
邢克垒冷笑一声:“我管你?我管的是这身制服。你要是穿便服躺这儿,我连车都不停。”
可他说完,还是伸手把米奇往里推了推,怕他滑下去。又把车窗关小一格,挡风。
救护车已经在医院门口等着,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冲过来。邢克垒打开车门,正要说话,米奇突然抓住他手腕。
“教官……”
“放手。”
“我没……白来。”米奇盯着他,眼神有点涣散,但语气认真,“我签了字……她……能活。”
邢克垒低头看他,那双平时冷得像冰的眼睛,此刻映着车灯,有点说不清的波动。他没甩开手,也没回应,只低声道:“你现在唯一该做的事,是别死在担架上。”
医护人员过来抬人,邢克垒退到一旁,看着他们把米奇抬上车。车门关上前,米奇最后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
救护车启动,警灯划破夜色。
邢克垒站在原地,没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刚才被米奇抓过的地方,手套已经皱了,掌心有点湿。他慢慢摘下手套,塞进战术裤口袋,转身走向巡逻车。
车里还留着米奇坐过的痕迹——座椅凹陷,安全带歪斜,急救包敞开着,夹板少了一副。他伸手把安全带复位,指尖碰到一点湿黏的东西,拿起来一看,是血。
他没擦,就让它留在手套外侧。
对讲机响了:“教官,医疗组已接收伤员,初步诊断右脚踝三处韧带撕裂,腓骨远端轻微骨折,需住院观察。”
“知道了。”他回了一句,发动车子。
车灯照亮前方空荡的路。他踩下油门,方向盘握得很紧。
米奇在救护车上,意识开始模糊。他听见护士在说话,听见心电监护的滴答声,可耳朵里嗡嗡的,像有电流在脑子里转。他摸了摸胸口,病历复印件还在,被体温烘得有点暖。
他想起翻墙时右脚落地那一下,疼得眼前发黑,但他没停。想起签字时手稳得不像话,像在完成某种使命。想起护士递工牌时说“快去快回”,想起姐姐抓住他胳膊时眼里的泪。
他没白来。
救护车驶入急诊通道,减速,停稳。
车门打开,担架被迅速推出。米奇被人抬着往里走,走廊灯光刺眼,他眯着眼,看见前方穿白大褂的人影晃动。
“新伤员,右脚踝严重扭伤伴骨折,疑似夜间坠落导致,送来时意识清醒,现在反应迟钝。”护士报着信息。
“家属联系了吗?”医生问。
“还没。”
米奇想开口,说他没家属在,可喉咙像被堵住。他想起枕头底下的刻字笔,想起那句“人到了,字签了,灯没灭”。
灯还在。
他动了动手指,想抬手,可手臂沉得抬不起来。
医生低头查看他脚踝,皱眉:“这伤……不是一次造成的,旧伤叠加新伤,得拍片。”
护士推着他往前走,轮子碾过地砖接缝,颠了一下。
米奇闭上眼,听见远处传来对讲机的杂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担架车拐过转角,迎面走来一个穿深蓝制服的人,肩章反着光。
米奇猛地睁眼。
那人脚步一顿,看向他。
米奇的手从担架边缘滑下,指尖离地面只有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