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得从很久之前说起。
那时人魔妖鬼四族共存,偶尔还有凶兽突然冒出捣乱。天下乱成一遭,人人痛不欲生。
云粼便就是在此时从万山中醒来。他手持一柄长剑,身穿硕白道衣,仅一人一剑,便将天下万鬼除尽,还得万山百年清静。
天下人为之震惊时,他只身闯入连海,将高坐上的妖王一剑斩下,喝退千万妖兽,从此还得人间万古长明,康乐永治。
仙家一道欲拉其如盟,却惨遭拒绝。隐匿的魔尊借此现世,以“不将约束你做任何事”为由,成功将其带回北境林沙海城之中。
魔尊程进榕与其同载三年,后历一千二百四十四年七月十五日夜间,他忽然问:“若我今日骤得夜袭正派,你应当如何?”
云粼回:“倘若不残杀生灵,我来护你。”
程进榕哈哈大笑,说:“我既要称霸天下,手上又如何能够不沾血?”
云粼沉吟片刻,回:“不为无辜者,我可饶你。”
程进榕又道:“若我要杀光他们?”
云粼将剑放上木桌,眼直直看他,“我自亲手,为天下除患。”
历一千二百四十四年七月十六,程进榕率其族人向正道百家宣战。云粼与其斩断交情,凭且璘携隽一剑破敌千万,将其重新赶回林海边境。
同月次日夜,凶兽青鸟夜访境内,云粼再次现身,击退此兽后,以血为咒筑其之本,予得林海边境魔界千年不受异族攻击。
同月二日晨,正道宗主慕名前来,再次同云粼发出邀请。
云粼却不欲在沾人间凡事,轻轻抛下句拒绝之词后遁入深山,再无踪迹。
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昆仑山以其门内弟子无故失踪一由,向魔族公然开战。同年十二月十五日,云粼再次现世,带昆仑十五弟子止住流言,还得魔族清白。
其战止于无声中,云粼负剑立于百家宴中,冷冷道:“污蔑之词张嘴便来,公平道义轻易颠覆。有违正道。”
昆仑山主道:“行事随心,做事随意,敢问云道人,您可曾违心?可曾违义?又可曾违道!”
云粼回:“未曾。”
云粼道:“只因善恶不由只言而定,黑白不由你我来分。”
程进榕在云粼跑前绑住了他,问:“你意图为何?”
对方答:“止战,顿杀,为我之义。还世太平,人间无虞,为我之道。”
程进榕只笑不语。
云粼又跑了。
他就像阵风,谁也留不住,谁也无法拥有——他是属于自己的。
云粼跑去了衡山,那是最靠南方的,最安静且最难寻觅的一座山。他斩了枝短竹做笛,醒了就吹,困了就睡,如此依栖了上百年。
他的人生本该就此止步,直到九年前的一个雨夜,被黑衣人追杀的段玉逃到此地。彼时云粼正在休憩,睡梦中被刀剑声吵醒,顺手救下这一可怜小孩后,开启了自己从未想过的颠沛一生。
段玉说:“我没有师尊。”
云粼说:“但你是衡山弟子。”
段玉摘掉腰牌,而后双膝跪地,用力地磕了个响头说:“现在不是了。”
云粼觉得这像横刀夺爱,虽然他本来就没有要收段玉的意思。可他受了礼,便就需回些什么。
于是云粼也“砰”地跪了下来,在段玉傻眼了的时候,他“咚咚”给人磕了两个响头。
段玉:“???”
做完一切的云粼起身,手朝他挥挥,说:“这便算还清了,请回吧。”
段玉:“????”
眼见他真的要走,段玉慌道:“云道长!您救救我吧!!”
云粼顿步回望,见他泪眼朦胧,腰杆直立着喊:“此间唯您一人,能救我于这水深火热之中了。”
他重重磕下,说:“我仅此一法了。”
于是云粼成为了衡山门派的五长老。
此消息一出,天下哗然。魔君闻言匆匆赶来,上下将他打量一遍后,搂住其脖子道:“还算不错!未见消瘦!”
云粼查他心境之变,也油然为其开心,便笑道:“我日日寐于秋林间,还以为再次会面时,你该笑我髀肉复生了。”
魔尊微微挑了眉,捏住他脸道:“如此之相才是为人,云粼,你懂了。”
云粼弯弯眼,回道:“托您之福。”
云粼又下了趟山,然后又捡了个孩子回来。其子约莫十三来岁,脏乱差的像个乞丐。
彼时段玉练完剑回来,见着人后蹙了眉,问道:“又捡一个?”
云粼眼神躲避的啊了声,含糊道:“非也非也。”
段玉叹了口气,身上沾着的晨寒未散,逼得孩子躲于云粼身后,只露双圆溜溜的眼来看他。
他道:“您若想要收徒,弟子自然不敢插手干扰。只是劳烦师尊,勿要在将其丢入弟子这里了。”
云粼:“啊……”
段玉又道:“您也少在同程进榕高调来往了,身份摆着呢。”
云粼一副被说教了的弟子模样,连连点头道:“……是是。”
段玉:“……算了,随便您吧。”
语毕,负剑走人了。
云粼这人心软,总在收徒弟的道路上未曾停歇过。可他运气不好,捡回来的不是跑了就是跑了。他疑惑着跟段玉吐槽,对方只将剥好的葡萄放置于他盘中,低头淡淡道:“心性不佳,不要也罢。”
云粼:“好嘛。”
但楚华秋却不一样,他没跑。震撼的云粼跑去跟段玉说,对方只平静回了声哦,然后转头继续练剑了。
他便又跑去同程进榕说,对方哇了声,然后拍拍他肩,那可需得格外珍惜了。
云粼闻言觉得有理,然后转头回去给楚华秋做了个满汉全席。
楚华秋:“谢谢师尊!!”
段玉:“……练剑去了。”
如此持续了一年后,云粼发现楚华秋体内的灵力波动极为缓慢。他分为困惑,因为这孩子的灵根很好。他想了半天没明白,然后跑去问了江纭。
对方依然在三川的清胥亭中——这是他惯爱待的地方。云粼到明来意,江纭便卜开序章。
得到答案后,他古井般无波的眼中难得出现了丝丝涟漪。
他说:“这孩子成不了才,是废人。倘若你想叫他活命,便就放他下山吧。”
云粼道:“不行,这比死更要他的命。”
云粼又说:“他还有血仇要报。”
江纭便闭上眼,宣判似地道:“无法。”
云粼去了千秋台,那里够高,足以他想明许多事。他试了很多办法,却都如江纭所说的那般无能为力。
这是为什么?他向后一躺,腿在崖间晃荡。
想不明白。云粼翻了个身,看山川起伏,光云重叠,忽然大胆地想:但倘若……我为他辟开一条新道路呢?
云粼把这个想法说给了江纭。
他并未有多讶异,像是已经料到了一切。待抿了口茶后,他说:“此间唯有二人有此作为。一是归墟老祖,创天地一法,是仙家命脉,万物起始。二是蚕垠士者,创魔族逆行倒施之术,解人间千万愁恨,是人间非凡之存在。”
“上二者皆为世间一流之辈,却都为此事倾尽一生。云粼,我信你。但你要明白,辟开万古长青者,必是要遭受千万磨难的。”
他看向云粼,眼中似有不舍:“你本便不属于这世间,又何苦为此走一遭。”
云粼道:“他即是我门下弟子,我便该为其负责。”
江纭道:“此道不为世人所认,不为天道所看,众口烁烁你能顶住,他却不。”
云粼道:“我会管好他。”
江纭道:“倘若他心性不佳,其路中未能撑住,反咬你一口,祸害天下人,你该如何?”
云粼道:“我定以死谢罪。”
某日夜间,云粼来到楚华秋床边,轻轻说:“你莫要怪我。”
他从袖间掏出抹黑气,又从腕间抽出缕绿色灵力,将两者揉到一块后,云粼将其缓缓注入到了少年眉间。
瞧他神色逐渐痛苦,额间冷汗直冒,云粼未曾心软住手,只于心中频频道歉。
他说:“对不起。”
历一千六百三十一年五月初,衡山四长老云粼座下二弟子堕魔,道心不净,故剥其灵根,毁其修为,逐出苍流世,流放人间。
其座下大弟子段玉于闭关修炼之紧头,不曾知晓此事。尊师云粼只其旁观,未曾出手。
程进榕见了他,问:“如此何意?”
云粼答:“无他。”
程进榕道:“你不该如此。”
云粼道:“他与道无缘。”
程进榕道:“可同我修魔。”
云粼道:“他无心所向。”
程进榕道:“他会恨你的。”
云粼道:“无妨。”
程进榕指指他,而后气极甩袖,道:“臭石头!以后别来找我!”
晚间,云粼躺于千秋台乘凉,见繁星千万,忽忆年月日间愧予楚华秋的点点滴滴。半晌后,他抬起腕,缓缓从里抽出了道五颜六色的灵气出来。
他盘腿而坐,先捏出一缕柳叶的青出来。
此为三拜叩首之师情。云粼默念,而后轻轻一吹,那缕灵气便如有了生命般向着层层云海中飘去。
又抽出抹火焰的红,他想:此为交心挚友。
星辰的金趁机从指尖跳出,迫不及待似的想要开始这趟旅程。云粼笑了下,送走他后想:此为洒情偏爱。
剩余还有两个,他仔细想想,然后摊开手,一同将他们送去了这热烈人间。
深海的蓝是无灾无难,松烟的黑是明磊一生。
他们寄托着云粼的所有祝福,一同涌向了楚华秋的往后余生。
历一千七百一十三年,楚华秋凭其一身异术为祸一方,占据南十五关称霸为王。
天下格局骤然动荡,人间所积攒的昌平盛乐摇摇欲坠,天地似又要重归百年之前的混乱。
第一战打响于福安县,江纭难得现身,问他:你可后悔。
云粼道:“不曾。”
江纭道:“那便迎战吧。”
然意外发生,云粼实力骤得大退,使其一战死伤无数,惨败收场。福安因此收入楚华秋囊中,十五万民众生死不明。
议论声此起彼伏,或质疑或愤怒。云粼刚在恍惚中知晓了原因,便就与匆匆赶来的程进榕打了照面。
他皱着眉,问:“你怎么了?”
云粼回:“无事。”
程进榕听着话多了,直接一把抓过他的手腕,眼中骤然起伏的情绪如惊涛骇浪。云粼自知无法瞒他,只将手缓缓抽出道:“别说。”
程进榕暴怒,近乎吼着地说:“你有病吗?!你脑子被狗吃了吗!!”
云粼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求你。”
程进榕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转过身,咬牙切齿地回:“我知道了。”
历一千七百一十五年,第四场战役在人间主城飞流郡中打响。程进榕战死,段玉失踪。衡山昆仑等仙家主流死伤无数,元气大伤。云粼成为了众矢之的,过街老鼠般遭人痛恨。
江纭被人从战前捡回来时,已经没了半边身子。云粼偷着跑来见了他最后一面,泪如雨般无法抑制。
他握住江纭的手,然后剥出灵丹,痛苦地一遍遍说:“对不起……对不起。”
江纭呜呜着,却发不出声。他哭着看云粼将灵丹塞给他,然后重新遁入山林。
于是自那以后,江纭就在未见过他了。
半年后,段玉统御百家,将楚华秋围剿于十三关内。他死后的第三日后,段玉被正式授于衡山山主一之职,稳坐仙门百家龙头之位。
事情本该就此落定,偏云粼不愿如此。他靠在一颗参天大树下奄奄一息,却仍觉是自己愧对于楚华秋,愧对于天下人。
他掏出自己的两魄为代价,朝如神许愿了一场来世送他。
偏逢意外,楚华秋带着前世记忆回到入门中。彼时他才被云粼捡回来一月有余,还以为是天不负他,憋足了满肚子的坏水和恶意。
于是众矢之的那位成了云粼,为仙家所器重的反倒变成了楚华秋。他就借段玉闭关,程云气中之契机,顺顺利利、风风光光的除去了这一心头大敌。
楚华秋本该这么一路黑着走下去,但在即将任位衡山山主一职时,东南嶂林内忽现绝世秘境。楚华秋带队前去,于长生镜内见识到了前生未有缘机所窥之事。
所以后来那个总在暗中引导自己的神秘人是他,为他与天下为敌的忠心属下是他;困境里的救命恩人、默契无边的最佳搭档;甚至就连那个自己只敢远观的白月光,其实也是他。
他生命中所有有意义的,所有能记得住的事儿和人,原来早就被云粼承包了。
在仿佛能抓住云朵,环抱天空的千秋台上,衡山山主跳得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