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桐柏又观察了半个星期之后，向云粼借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出来自由活动。
——其实也说不上是借。云粼可巴不得他出去多走走，只是盛桐柏实在不愿意。
“师尊，您唤我。”
茶桌前，一青一白的人影对坐着。盛桐柏一手扶住袖子，一手拎起茶壶，优雅地倒出两杯茶水，将云粼的神态模仿的简直一模一样。
“修炼的如何了？”
“禀师尊，正在冲击化神中期了。”
“嗯。”盛桐柏二指并拢，将瓷白的茶杯推至他面前，“也须得注意身体。”
楚华秋的耳朵一下红了，小心地捧起杯子，“……是，师尊。”
气氛静了静，楚华秋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拿上来旁边放着的捆好的蓝皮书籍，“师尊，这是您让楚师叔去购入的画本，我正好顺路，叫捎来了，您瞧瞧，有没有少？”
盛桐柏只扫了眼，漫不经心地说：“程进榕办事得力，不用拆也知道少不了。何况，看这厚度，还是多买了。”
“是了，程师叔办事最是得力的。”他抿唇，“师尊，您现在要看吗？不如我替您拆了，找几本有意思的来解解闷。”
盛桐柏点点头。
楚华秋一下笑了，开开心心地解起了绑着画本袋子，还不忘说：“我听说这里面还有几期如玉茶楼的，您上次的《文君夜奔》没听全，这里面应该买来了。”
“在这儿，师尊。”他将一本书册挑了出来，放在桌上，“您要现在看吗？”
盛桐柏轻摁眉心：“近日话本瞧得多了，有些头昏眼涨。”
“严重吗师尊？无碍吧？我这里有些安魂醒目的丹药，师尊不如——”
盛桐柏抬手，他焦急着的声音顿时打住。
“无碍，只是近段时间见不得字纸了。”
“好，我先将这些收起来，等您好了些在看。”
他又急匆匆要把这摞书收起来，表情低迷着，也不知道是自责还是怎么。盛桐柏观察着，“不用。”
“你读来给我听吧。”
盛桐柏在他诧异的目光下垂眼，吹着杯中清亮的茶汤，“若耽误你时间，就唤程进榕来吧。”
“不耽误的师尊，不耽误。”他轻咳几声，端起书，漫无目的地翻着：“师尊，上回您是听到了……？”
“第三幕。二人变卖所有东西后，回临邛开了家酒铺那里。”
“好。”楚华秋答得风轻云淡，手心里却紧张的冒了汗，将书页都洇湿了。
他的声音清亮，平缓而认真地读起长段文字时，就更加好听了。盛桐柏颇为满意，虽然不是声控，但也不耽误他享受。
画本上的故事比说书先生嘴里的要精简许多。楚华秋很快就读到了末尾，那是文君最后做以诀别的一首诗，他念得时候感情丰富了许多，仿佛感同身受的体会到了其中的情绪一般。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楚华秋抽了下鼻子，竟是快哭了。
【真是没想到，他一个龙傲天大男主居然能把自己读哭。这要是放些虐恋情深的电视剧来，怕不是要哭的眼眶都干了。】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
盛桐柏放下杯子，注视着他，“愿得一心人，白首……”
他认真诚挚的语气与楚华秋不同，暗示意味强烈：“不相离。”
“华秋，我——嘶……”
他头疼地摁住眉心，另只手扒着桌子，声音挣扎：“……等下……先等……”
【云粼，先等下！】
楚华秋来不及思考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脸色煞白地扶住他，跪在身侧：“师尊？师尊！你怎么了？师——”
盛桐柏猛地摁住他，语速飞快：“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永远也不分——”
话音突然止住，他整个人宛若丧失了所有力气般倒在了楚华秋僵硬的怀抱里。宴衡在他们旁边出现，黑着脸看这一幕。
几秒后，云粼才有了反应，缓缓睁开眼，扶着楚华秋就要解释：“方才——”
看见了一脸菜色的宴衡。
云粼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半晌，硬着头皮说：“……是我一时忍不住，真情吐露了。没吓着你吧？”
【……盛桐柏。】
盛桐柏看着现在这场有些意外，但整体发展还是对的局面，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心情地回：【怎么了？】
【……】
【你沉默什么？】
【算了，我说不出什么。】他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开心就好。】
盛桐柏懒得搭理他了。
“叫盛桐柏出来。”
云粼只能继续编：“……他这会儿应当还没醒。”
一把剑突然横在了楚华秋脖子上，宴衡冷着脸道：“那个杀不了，这个我还动不了？”
云粼扒着桌子的手收紧。
【我透！】
几秒后，盛桐柏重新被换了回来。他的头有些晕，还是有些不适应。但这会儿也顾不得这个了，伸手就要去抓那把剑：“你这是在干什么？”
指尖还没抓住，长剑便化作星点消散在了空中。楚华秋被人提着扔出了门，房门同时紧紧合上，砰的一声，听的盛桐柏抖了抖。
他的声音弱了弱：“……你想干什么？”
宴衡语出惊人：“盛桐柏，你根本就不爱我。”
盛桐柏：“？？”
宴衡一见他这反应，更气愤了，“我就知道！你说的那些话从头到尾都是骗我用的，你压根不爱我，你只是爱我的神力而已！”
盛桐柏：“？？？”
我擦，这不对啊。他怎么全猜对了。
眼见事情要往不可预测的地方发展，盛桐柏硬着头皮道：“怎么会呢，你想多了。”
为了云粼，为了楚华秋，为了世界为了任务。他又补充：“你怎么会这么想？”
宴衡阴沉地问：“你当我瞎是不是？”
“……？”
“我都看见了。”他一字一句：“你握着他的手，说你喜欢他。”
盛桐柏：“。”
“呵，无话可说了吧。”
盛桐柏扶额，长叹了口气。将云粼的事情全部坦白，期间云粼估计是感到了不好意思，好几次都控制不住要出来，磨得盛桐柏头脑发昏，呕吐**强烈。
但宴衡看着还是不太信的样子，对他这张满嘴谎话的嘴巴信任度颇低。听完之后只说：“手。”
盛桐柏只想赶紧解决这个问题，伸了右手过去。
一枚挂着铃铛的银镯子套在了上面，贴着皮肤，很快被皮肤暖热。盛桐柏晃了晃，铃铛声音清脆：“这是什么？”
“路过人间，给你买的。”
“你还喜欢这些？”
“嗯。”
“好吧，那我就戴着吧。”左右是在云粼身上，他离开后取下即可。倒是宴衡这会儿的情绪，看着稳定多了。盛桐柏伸手捏捏他的脸，肉软软的，笑眯眯道：“走了，下次见。”
宴衡下意识伸出手，想留住他，但盛桐柏离开的动作更快一些，他只接住了云粼瘫软的身躯。
宴衡还算温和的神情散去了，视线没有一丁点感情，宛若像在看一个物件。
盛桐柏一回到识海就躺下了，海边的沙滩细软，微风凉爽阵阵，余晖绚丽梦幻。
他开心地煽动着双臂，在沙滩上留下蝴蝶翅膀一样的痕迹，【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什么声音？】
盛桐柏疑惑地向左边看看，什么也没有。他以为是自己幻听了，眉毛皱了皱。
【……盛桐柏，你的手。】
【怎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就在那抬起来的右手腕上，一枚眼熟的银镯正套在上面。他简直要看傻了，不敢置信地晃动了一下，听到了声与方才一致的银铃声。
盛桐柏瞳孔地震起来：【011！！】
011说他反馈给领导，结果三天过去，就给他一个系统bug的答案。盛桐柏觉得简直不合理，又隐隐担忧起来，他可记得自己上不止有朔金花毒，还有欺霜的诅咒。
【……】
011复杂道：【看这架势，宴衡应该是怕你跑了。】
【……你别告诉我他利大通天，真能把我留在这个世界。】
【那肯定不会！我们公司还从没犯过这种错误。】
盛桐柏才勉强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那是最好，我可不想把自己赔进去。】
【肯定不会！】011心虚地很：【肯定不会……】
盛桐柏开始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如绝非必要情况，是打死也不会从这具身体里出来。他就这么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硬熬，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楚华秋是他救命大恩人地念了三年，还是不如宴衡鬼点子多。卡在年关将他从云粼身上揪了出来，放到了一具不知由什么东西幻化而来是躯壳里。
盛桐柏人都震惊了，翻遍十几本禁术目录也没找到这是什么技法，凭空捏人，简直逆天。甚至连011也解释不出来原理，所以然了半天也没说到点子上。
盛桐柏的注意力没在这上面停留多久，因为他很快就看到了这具身体的脸。和他在妖界拟化的、那张原本属于自己的五官相貌一模一样。只是年轻了点，看着像刚出十**的样子。皮肤嫩的都能掐出水，两只眼尾也莫名媚了点，抬高一点看人时像是刻意的勾引。
盛桐柏大为所惊，久久没能回过来神。
“我猜，这才是你原本的面容。对吧？”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盛桐柏的后方，手上拿着柄光滑的梳子，轻轻替他梳动起了长至臀部的浓密乌发。
黑长直果然是每个男人都难以逃避的XP吗。盛桐柏回头，半瞪着他说：“不像！你照谁捏的？！”
宴衡失神，手摁在他的腰上，情难自禁地凑脸过来。盛桐柏心中警铃大作，连忙抬手摁住了他肩膀。
“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看看你。”宴衡不加掩饰地看着他，“好看。”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盛桐柏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十一，他是不是被夺舍了啊。】
【你对象三年不搭理你三年不见你，你只会比他疯的更狠——哦不，这样说你代不进去，应该说你哥。】
盛桐柏瞬间理解了。要是他哥敢搞这种操作，他天灵盖都能给周折仙掀了。
这么综合对比下来，宴衡的精神状态似乎稳定多了。
然后他就听见了“咔——”的一声。
盛桐柏：“？”
他低头，下巴膈到了铁一样的东西。转头，在镜子中看到了四根手指厚的项圈锁，颜色黑的深沉，比墨还透不出气。但是并没有什么重量，就好像不曾出现在他脖子上一样。
一道力从链子上传来，盛桐柏扒拉着项圈，回头看握着银链的宴衡。他似乎很满足盛桐柏现在的模样，眼底带了些真正的笑意：“喜欢吗？”
我喜欢你大爷。
盛桐柏忍不住想给他一脚，才发现不止脖子上，他的两只脚踝上也同样被拴上了。而银链的另一段，就在宴衡手中。
盛桐柏收回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
宴衡就一纯变态！——理解不了！！
熟悉的小黑屋剧情又来了。且在这次，升级后的宴衡1.0不如几年前那么好说话。怎么撒娇求饶也不肯放他出去了，盛桐柏气死了，拿着脚链砸地，反被震青了脚踝。
——更憋屈了。
011还是心疼他的，劝慰着：【没事不着急，楚华秋那边马上好了，再过一个月，撑死一个月，我们就能走了。】
盛桐柏这才歇了心思，对宴衡的态度也稍微好转了些，不在天天冷言冷语阴阳怪气了。
临近离开的最后一个星期，011在半夜小声地叫醒了他。
【嘘，盛桐柏，不要睁眼。】
盛桐柏觉浅，哼唧两声问：【又怎么了？】
011语气认真：【宴衡给你上从神格了。】
盛桐柏到没多惊讶：【这不早晚的事儿吗？】
【……】
【……你这什么意思？】盛桐柏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你别告诉我他一个小世界的人物真能干预你们的工作了啊？】
011挠脸：【……倒也……不会……】
盛桐柏：【……】
盛桐柏：【011！！我去你大爷的！！！】
额上一直传来的凉意停住，宴衡低低笑了声，指腹摩挲着他的脸颊，最后弯下腰，轻轻碰了下他的双唇。
“我的。”
盛桐柏头皮发麻，差点一个没忍住跳起来。
【冷静冷静！这种事情应该是不会发生的，一个人的力量怎么会扭曲整个星球呢？你等着，我亲自去趟总部！】
【你快点！】
011就这么走了一个星期，直到楚华秋扛过满天雷劫，获封升为第九神时，也都没有出现。
盛桐柏急得团团转，怎么喊他也没有回应。倒是宴衡和楚华秋，先一步打了起来。
整个沙漠刀光剑影一片，狂风、烈火、法阵；盛桐柏还以为他误入了某部仙魔大战的片子，一双眼都快被闪瞎了。
“别担心，他们只是在切磋。”云粼把他拉到遮阳棚下，长袖一挥，一座茶桌便落了下来。他沏了盏茶水出来，说：“估摸一盏茶的时间就会结束。”
盛桐柏倒不关心这个，点了点头之后继续呼喊011。
“阿绿。我有事问你。”
静音屏障罩下，云粼的表情头一次这么认真，“你在我识海里说得，任务结束就要离开，是什么意思？”
他怎么知道这个？？
盛桐柏心中惊涛骇浪，“你……”
“我都知道。”云粼道：“可你要是走了，他怎么办？”
“……”
【我回来了！确定是bug！虽然有点严重，但也有解决办法——任务已经完成了？？】
【什么解决办法？】
【咳。其实说简单也简单，说困难也苦难。你的灵魂现在被困在了这具凡胎里，脚上与脖子上的锁链是反魂锁，所以我没办法开始任务航线带你离开。但只你要想办法把它拿下来，三秒，只要三秒。我就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盛桐柏沉思起来。
“真的不在考虑一下吗？小柏。”
“……我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盛桐柏站起来，手握着空茶盏，狠狠砸在实木桌子上。裂开的碎渣刺入进了他的手心，流出一片血液。
身后的打斗声似乎停了，他向着云粼走过去，头颅微抬，毫不犹豫地用碎片划开动脉。
“阿绿！”
“盛桐柏！”
下一秒，盛桐柏圈住云粼，那片还滴着血的茶杯碎片抵在了云粼脖颈上，贴着皮肉，瞬间便可刺入进去。
“缠住他。”他没有表情地看着宴衡，“楚华秋。”
宴衡向前的动作被一阵平地升起的火焰打断。是楚华秋，他站在盛桐柏前面，侧头看过来，额间的神纹亮着，近乎咬牙切齿地问：“你要做什么！”
“你缠住他，不要让他过来。”血流的多了，盛桐柏的语气也虚弱一些。他没敢看宴衡要吃人的表情，只对云粼说：“对不起，我没有想伤害你。我只是要离开了。云粼，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有爱的人，我是为了拯救他才来的。”
云粼瞪大眼，扭头看来：“你……”
“所以你不要挣扎好不好，就这样，让楚华秋拦住他。”盛桐柏恳求地看着他：“对不起，我骗了他，我不喜欢他。我有我爱的人，他对我很重要，我必须要救他。云粼，你帮帮我，最后一次了。我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云粼的眼神格外复杂起来。
“盛桐柏！盛桐柏！！”
没有隔音屏障，这一切尽入他耳中。鎏金色的眼仿佛能滴血，像个十恶罗刹，打得楚华秋频频退后，稍微的有些力不从心。
云粼扶住他，让他不至于狼狈地跌倒在地。手下面，他悄悄塞了把刀给盛桐柏：“他只能撑一会儿。”
“用不了。”盛桐柏看着他，“他怕我自杀，给我下了百兵敬退的神令——云粼，能不能借我用下你的灵力？”
“好。”他握住盛桐柏的手。
“……谢谢。”盛桐柏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了，但他还是强撑着力气，二指并拢着，沾了自己的血，点在云粼额头。
他喃喃起了什么，是一段很长的祝福咒语。做完这一些，盛桐柏轻轻抱住他，“谢谢，云粼。
他终于看向了宴衡。
那个目眦欲裂的，一剑将楚华秋掀飞出去的男人冲了过来，十几个灵力阵在他身后升起，数千支凌厉金色长箭飞来。
盛桐柏抬起手，万箭消散。
他合上眼。说：“再见。”
——再也不见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