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假的第二天。
关楠翻课桌,摸到一个粉色礼盒,里面装着“痛经暖宫带、日夜用卫生巾、例假注意事项”,字迹清晰且连笔锋利,笔迹主人很具个人风格。
她把东西塞进课桌,带着疑惑地默默环视了教室,却找不出字迹主人。
上课铃响,关楠收回视线,偏头低声问:“江理,你知道有谁在我课桌里放了东西吗?”
“......”江理抽出书本,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
关楠揉了揉眼:“那你......”
“听课。”江理用笔点了下桌面。
讲台上,数学老师开讲,关楠坐直身体,认真听了半节课。最后在拓展题的时候,还是走了神,脑子里一阵一阵地思考,东西会是谁放的。
这东西看上去并不便宜,她不知道对方是谁的话,无法用的安心。
还有,也不知道该怎么同等价位的,还送给对方。
“你真的没有看见吗?”关楠不死心,又问了一遍他。
江理低头练字,打了个哈欠,闷声说:“不知道。”
他打了好几个哈欠了,像是昨晚没睡好的样子。见状,关楠没好意思再问,她拿着牛奶玻璃瓶去洗时,恰巧碰上了打水的陈爱梅,听见陈爱梅亲切地问:“你好点了吗?”
“好很好多了。”关楠笑了笑,眉眼弯弯,“昨天谢谢你啊。”
陈爱梅面部空白,愣怔了两秒钟,但也没细问,模棱两可地道:“哦,不客气啊,我们是朋友嘛,应该的。”
关楠把水倒进桶里,犹豫着问道:“你知道我们班一般谁是最早来教室的吗?”
“罗浩宇吧。”陈爱梅看了眼她手里的瓶子,把装了一半热水,又换到冷水区,“他每天来的最早,早上跑操也是,晚上也是最后一个走。”
在陈爱梅的追问下,关楠把事情跟她复述了一遍,一字一句实话实说,半点不含糊。
“那他应该知道,你去问吧。”陈爱梅说。
洗干净瓶子,关楠绕着第三大组去,定在罗浩宇桌旁时,他正低着头写作业。
关楠捏紧瓶身,迟疑着怎么开口。
下一秒,右侧方传来一道爽朗的大声:“罗浩宇,班长找。”
罗浩宇字写到一半,抬头往前面看去,没看见关楠反倒与江理对上了视线。
那眼神,那表情,意味不明。
于述也探着头,疑惑地说:“班长这是干嘛呢?”
江理回过头,指尖流畅转着的笔掉了两次,他一声不吭。
“他们俩不会是......”于述摸着下巴,神经兮兮猜测道,“那个啥吧?应该也不会啊,班长看上去不像是会早恋的人啊,一心扎在学习上,啧啧,书呆子都开窍了吗?”
闻言,江理笔又掉了,他面无表情收起字帖。
罗浩宇皱了下眉,来不及仔细品味,转头想说些什么,意外碰上了关楠的视线。他愣了下,放下手里的笔,敛着表情不动声色地问:“怎么了吗?”
见她一副不是很方便说的样子,罗浩宇善解人意地道:“出去说吧。”
“好。”关楠看他的眼神带着感激。
在走廊楼梯窗户旁,罗浩宇得知了关楠找自己的原因。
他细想了一遍,摇头说:“今天跑完□□在食堂拿了两个包子就回教室了,中间没有看到有人去你位置上。”
为了严谨起见,他又补充道:“走读生最早也是6点50几分到。”
“这么晚啊。”关楠心里犯嘀咕。
“嗯,”罗浩宇说,“晚自习走读生第二节下课就放学了,寄宿生是到第三节,我昨晚走最后锁门也没看到有谁去你位置上。”
“就是江理......”罗浩宇停顿了下,像是在考虑要不要说。
刹那间,关楠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会是江理吗?
那他刚才......
“第三节自习江理位置上陆续去过几个人,有放东西的,也有翻他书的。”
听完罗浩宇的话,关楠瞬间送了口气,却又莫名的有点烦。
她说:“好吧,我知道了,谢谢你啊。”
“晚自习人少,我晚上帮你问问看吧。”看穿她的烦闷,不喜欢多事的罗浩宇还是没忍住说。
回到座位上,关楠还是有点闷闷的,状态也有点蔫。
于述忍不住八卦:“班长,你们俩吵架了?”
“吵架?”关楠一愣,满脑袋问号,没理解他的话:“为什么要吵架?”
“那你们刚刚说什么去了?”于述问她。
关楠含含糊糊:“没什么。”
“不可能吧,我看你俩——”于述狐疑。
登时,上课铃响了,关楠当即不说话了。
班班手里拿着几张表格进教室,简单说了下昨天开会之后助学金可以开始申请了。
为了维护同学自尊心没有说出哪些附和条件:“有附和资格的同学来找我说明情况还有填表格,往期的那几个同学照常填写,需要的资料还是那几份没有变啊,具体的在这里老师也不多说了。”
有同学问:“老师,我们都可以申请吗?”
班班笑着点他们,说:“满足条件就可以申请,你们几个不要问了啊,不符合条件。”
“老师,条件有哪些啊?”
班班压了压手掌,没有正面回答:“想知道的下课去办公室找我了解,现在开始上课。上节课讲到哪个地方了?”
听到这里,关楠低着头,翻开书本。
“问出什么了?”下一秒,听见江理问她。
“没有。”关楠垂着脑袋,她一听听课,一边把洗好的玻璃瓶装进书包。
江理唇角弧度上扬,不意外地挑了下眉。
关楠中午回到教室,摸出书包存放的建档卡,民政部门戳章的证明,户口复印件,去办公室填完表格回来。
发现江理正坐在位置上,低着头琢磨上次鬼市里买来的直板机,半天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怎么挂Q | Q?”江理总觉等到她回来了,有些纳闷地问。
两人手机一模一样,关楠把东西收好,一步步教着他,奈何江理没用过找起来显得很笨拙。
关楠也没多想,接过他递来的手机时,两人手背指腹交叠在一起,紧密相贴。
双手热感源源不断互传。
灼热好似要刺穿肌肤。
细细密密又刺骨。
过了两秒,关楠迅速抽回了手,抿了抿嘴唇。
她低垂着脑袋,不敢抬眼看他。
此刻,她脑子还是木的,唯独心跳乱了节拍地跳的很快,一如天空闷雷炸响。
“拿着啊。”亦是此时,她听见江理说。
关楠呆呆地接过,这一次,她小心地接过直板机,谨慎地没有任何互碰,好似手里接着的不是手机而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地雷。
在她点进菜单,演示给他看怎么登入浏览器时,江理说:“国庆那天你有事吗?”
“我有......”那股劲还没缓过来,关楠结巴的说话也不利索了,磕磕巴巴地:“我还有兼职。”
江理皱眉:“中秋国庆连放,你兼职这么多天?”
“额,”关楠点头,诚实地说:“对的。”
关楠告诉他:“这个浏览器进去,一直往下按,点进去Q | Q,输入账号密码就可以了。”
“每次都要这么登,”江理接过手机,退出之后自己试着进来一遍,登录服务器,“可以记住密码吗?”
直板机用起来很麻烦,关楠说:“可以的。不用每次登录,按到最上面,返回菜单页面,再进去可以不用再登录的。”
关楠看他选了记住密码、静音登录,又选了隐身登录。
浏览器登录很慢。
江理一登录,消息接收页面跳个不停,只见他忽视了跳动的组列框,点击寻找好友的那一栏,继而缓缓问道:“你号码多少?”
“啊?”关楠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江理眉梢轻扬,等着她说。
“......”关楠想装没听见,但这么被他盯着又糊弄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报数字,“1572621261。”
他输入完,申请添加,转头又看着关楠。
关楠自觉地摸出手机,进入浏览器登入Q | Q,点开跳动的那一栏,确定添加。
随后,江理满意地在输入框,敲字。
或许是按键打字还不习惯,他按起来很慢,敲两个拼音要在方向键按上选择组,右选到最后再跳页选下一组拼音字。
紧接着,关楠收到一条讯息。
jiang:【我是江理】
关楠莫名地,也神经的回了他一句:【我是关楠。】
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就坐在隔壁,还要依靠社交软件来交流。
旋即,耳际传来一道很轻地笑,轻轻浅浅又漫不经心。
关楠一时无言,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傻,立马收起手机不再看。
“我国庆有演出。”江理扯了下她马尾,跟她说起了悄悄话。
关楠迟疑着:“节假日工资高,兼职名额要抢的。”
言下之意是,放假那几天兼职工资不仅高,名额还要靠抢才能有,所以会很忙,估计空出不来看演出。
关楠甚至还记得,当时他一抬下巴,好似这件事就这样过了一样。
但是,当关楠坐上公车,盯着聊天框的字反复阅读时,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此前做过的阅读理解、得过得高分,统统作废为零了。
jiang:【14:00,新城市广场。】
今天是中秋节,一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这条突如其来的讯息,给正处在期待又紧张独自前往医院的关楠些许的分身,以及缓冲的机会。
14:00,关楠站在康宁医院前,踟蹰着,徘徊着。
14:20,院长阿姨出来,看见指路蓝牌下的关楠。
登记完,关楠跟着院长阿姨,把保温桶衣服以及洗漱用品,一一交给由护士检查。
院长阿姨说:“下次再来,不用带这些,你外公和舅舅密切关注着你妈妈的情况,缺了少了都会跟我联系。准确来说,院里不接受快递和外卖,但你妈妈情况特殊,我们也就特殊对待了。”
“谢谢院长阿姨。”关楠很感谢她们。
这里封闭式环境,只是短暂的走了一程,关楠都有些无法言说地窒息,反观妈妈却在这样的地方一年又一年。
她此刻的心情由开心,紧张,心疼,到了害怕。
“别紧张。”院长阿姨叮嘱完注意事项,把带来的东西都给了她,又拍了拍她的肩,安抚地微笑着说:“马上就可以回家了,放轻松。”
说完,等护士把冉明菊带出来,关楠在探视区等候。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
从来没有想过,时间这么难捱。
关楠预设地开场白,以及那一肚子在胸腔里翻腾了日日夜夜的话,在看见冉明菊出电梯的那一刻,眼泪决堤。
在这刹那所有的语言变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记忆中那个鲜活的、明媚的、热烈的大人,在电梯门开开的一刻,时光的齿轮发了疯似的转动,直至将她磋磨殆尽。
削瘦内凹的脸颊,呆滞无神的眼瞳,好似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冉明菊穿着病号服,站在电梯里,她们之间好似分割出的两个世界。
关楠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妈妈。”
闻言,冉明菊机械性地望着她,没有表情。
在这瞬间,关楠好像看见了记忆中的那个,被用力摔砸在地上踩的肢体分离,找了许久只剩残骸无法拼凑的洋娃娃。
洋娃娃没有头,没有脸,没有眼睛,肚子四分五裂。
关楠紧攥着拳头,在这无妄之中她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又什么都会从她手缝中流走。
心痛锥心刺骨,绝望无力前所未有。
她快要被淹没在其中了。
而冉明菊张了张口,一脸木然坐在她面前。
关楠视线模糊,那道藏了很久很久的泪水,在这一刻怎么也憋不住了,如同断了线的珍珠。面前的大手抬了抬,慢慢送到她面前,轻轻擦拭着泪水。
可这泪水怎么也擦不完。
冉明菊张口,嗓音生锈一样:“别哭。”
片刻之后,关楠竭力憋住泪水,红着眼眶扯出笑脸,没发现从她拿起保温桶时值班护士一直盯着这边看。
院里不能带石榴,她便带了几朵石榴花。
保温桶里装着她做的奶冻。
吃到奶冻的第一口,冉明菊脸上表情终于有了点变化。
蓦然间,关楠记起了妈妈曾经说过的话
——“没嫁过来以前,你外婆总是很喜欢做石榴奶冻我跟你舅舅吃。”
——“她每次就坐在那儿,看着我跟你舅舅吃。”
再后来,外婆离世,奶奶不准妈妈回娘家。妈妈连外婆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作为妈妈,冉明菊一次又一次告诉她,别恨奶奶,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
可奶奶欺负妈妈,欺负了一辈子。
“关关,”冉明菊捻着石榴花仔细端详了半天,“你今年、几岁啦?”
霎时间,关楠眼眶再次湿润了。
她哽咽着说:“妈妈,我今年17岁。”
冉明菊听言,盯着看了她好一会儿,纠正她:“16,16了。”
说完这话,冉明菊呆滞了好半晌,扬脸笑了起来,“我阿女长大了,我阿女长大了......”
关楠也跟着她笑,给她慢慢她熟悉的地方,讲到合仓园那颗大大的石榴树。
她说:“妈妈,你还记得吗?你说‘别人家以后嫁女儿陪嫁女儿红,以后你嫁女儿移种石榴树’。”
冉明菊不记得了,这几年她记忆退化了很多,很多事都不记得了,连女儿的面目依稀有些模糊,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现在石榴树长这么大了,”关楠比划了一下,笑着说,“下次来,我再给你带石榴冻好不好。”
冉明菊点头,听着她说的那些不起眼的小事情,微笑着。
在所有的话里,关楠对关为民绝口不提。
良久后,值班护士提醒探视时间到了。关楠不舍地为她别上石榴花,想要笑着体面的跟她说再见。
然而,上扬的情绪没有持续太久,冉明菊摸着关楠的头,忽然开始流泪:“阿妈对不住你,都是阿妈对你不住,可怜我的女......”
眼看冉明菊流着泪跟随值班护士开门关门身影慢慢消失在了探视区。
走在马路上,关楠满脑子都是院长阿姨送她出来时说的话,以及欲言又止的神情。
——“之前一直没告诉你,主要是想等你过来再说。”
——“你妈妈在院期间,有过几次轻生的经历,你后期要带人回家的话,时刻要关注这一点。她现在情况确实好了很多,但是我们不能保证她出院之后不会再有轻生的迹象。你年纪又还太小了,我实在有点担心。”
几次轻生,我有点担心。
你年纪太小。
我担心。
眼前和脑袋里,一阵又一阵的发黑,她几乎快要晕倒过去。
她所有的希望都在“带妈妈逃离涪陵”。
可今天,关楠突然觉得“人生无望”了,所有的所有都是白费。在这一瞬,她好像看不见未来了,眼前漆黑又黯淡,像是怎么努力也没有用。
她就这么陷在这片沼泽里,一点一点往下陷落。
直至被彻底淹没。
马路上,车流往复不断。
吃完农家乐回来,江理手机看腻了,百无聊赖盯着窗外。
他懒散地靠着车窗,听着江思瑶跟男朋友光明正大打电话腻歪,告状:“爸,你不管管?”
江总在前面开车:“管什么?”
“她早恋啊!”
“她早恋我不管她,你早恋我管你。”江总说,“我生的女儿我知道,有分寸。”
“是,”这话说的江理很服气了,“我不是你生的。”
江妈妈在副驾,听见这话转过头来,笑着说:“你是他垃圾桶捡来的。”
“听见没,捡来的。”江思瑶得意洋洋。
“......”江理懒得理他们。
“嗳,没理,”江思瑶拱了他一下,跟他打听,“你这么关心我,你不会是早恋了吧?”
江理:“我还要双腿呢。”
他爸说过,敢早恋就打断他双腿。
“你不会阳奉阴违?”江思瑶问他。
江理:“我是你?”
一家人正说着话呢,江理散漫地眸光一定,注意到窗外车水马龙的医院走出来的女生,拍了拍车窗,叫停了行驶中的车。
江理随意扯了个谎应付他们,等车开远了才过马路。
江理皱着眉,盯着长排的几个字。随后又看了眼蹲在路旁的女生。
当她抬起头时,额头布满了汗渍,眼神茫然无措。
江理伸手递给她纸巾。
发现他一直替她当着日头,关楠擦干脸,低垂着眉眼,嗓音嘶哑:“谢谢。”
江理问:“下午有兼职吗?”
关楠摇了摇头。
下一秒,有电话进来,江理掏出手机接了电话,简单说了句“下午有排练,晚点回”便挂断了电话。
转而,关楠听见他说:
“陪我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