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脱力的跪在茫茫火海之中,抱着父亲和母亲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身,涕泪横流,仰天长啸,质问不公。
一场大火烧毁了他的嗓子,也带走了他原本还算清俊的容颜。
他为父母收敛了尸骨,带上斗笠,只身前往长安,他要让那些丑恶的人为此付出代价。
“利明瓦尔姑娘,你在吗?我要血灵芝!我要让他们偿命!”
江远轻轻叩开可可堂大门,嗓音嘶哑,似是被粗砺的砂纸磨过。
“血灵芝?江远,你可想好了?血灵芝的力量非比寻常,自你死后,它会把你变为同样可怖的怪物。”
“你们‘人’不是常说,死后应当去酆都投胎转世。你不在乎?”
利明瓦尔照例为他斟了一杯热可可,仍是初见时那般平静,似乎任何事都不能在她心中泛起涟漪。
“我不在乎!我只要他们生不如死!”
江远握紧拳头,嘶哑出声,眼中癫狂的恨意让人望而却步。
“也罢。错就是错,错了就该付出代价,不是吗?”
利明瓦尔不甚在意的耸了耸肩,拿过一包血灵芝种子递给他。
“多谢姑娘。”
江远咧开一个笑容,抱拳行礼后径自离去。
“这个世上,向来不缺那些把心掏给旁人,却反被捅了一刀的傻子,也是个可怜人。”
利明瓦尔呷了一口新泡的热可可,醇厚微苦的可可滑入咽喉。
充斥着可可香气的小屋中,溢出一声轻叹。
江远忍着快要呕吐的**,装成以前那副天真样子,取得了安邑镇民的信任。
热忱,赤诚,再加上不合时宜的天真气,他成了另一个名噪一时的“神医”。
江远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问起江家走水的事,却被搪塞是他们“不慎”“惹怒神灵”,才招致了灾祸。
“哈哈哈……‘惹怒神灵’,‘不慎’!多可笑啊!既然你们如此笃信神灵,那就跟我一起下地狱吧!”
“哈哈哈……我又怎么可能会让你们如愿呢?”
一处小屋中,江远又哭又笑,嘶哑的声音摩擦着声带,在深浓夜幕的映衬下,仿若厉鬼嚎哭。
曾经的良善之人,若是想沉下心来骗取他人信任,简直易于反掌。
很快,江远以“强身健体,百病不侵”为名,哄骗安邑镇所有居民,吃下那些红色的菌菇。
在他们第一次跪在地上求他赐药时,他揭下斗笠,露出了一个比妖鬼更加令人胆寒的笑容。
他开始享受他们的痛哭流涕,跪地嚎啕。
他每天都在地上丢一颗小小的菌菇给他们,看着他们和昔日珍爱之人反目成仇,看着他们行尸走肉般痛苦的枯萎,又痛苦的苏醒哀嚎。
只在这时,他被烈火烧空的心脏才会得到片刻慰藉。
江远心中还是存了一丝善念的,他用菌菇逼迫他们举家迁徙,搬到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
千年弹指一挥间。
他疯狂的折磨他们,同时也在疯狂的折磨自己。虽然每日只得片刻慰藉,但他那颗被仇恨偏执所扭曲的内心却对此感到甘之如饴。
“哈哈哈……旅人们,喜欢我的冤屈吗?快告诉我!你们要怎么渡我?你们要怎么渡我?告诉我!求你们告诉我!哈哈哈……”
黑影挥手将那块菌菇扔掉,就像在扔一块肮脏的破抹布。
他神色癫狂,又哭又笑,眼中流下血泪,一点一滴的掉在地上,很快就在地上积聚成了一片小小的水洼,凄厉的笑声传遍了整座小镇。
“你和他,应是有话说的,或许可以试试那个办法。”
谢必安抽出断魂锁,全身气力灌注锁中,狠狠向地面抽打,瞬间,地上裂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他紧抓着范无救的手支撑起身体,握得他的手骨都发了痛,像是要被捏碎一般。汗水从他额上大滴大滴的滚落,嫣红血丝自嘴角溢出,没入脖颈。
范无救急忙将他扶住,面露焦急。
“必安兄,你未免太过冲动了。强行开启从这里到酆都的密道,你会被反噬的。”
“咳咳,无妨。劳烦秦兄搀扶在下。无救,你去酆都找崔判官,江远之父现在何处,他应是知道的,把他带上来。”
谢必安运起功法,压制□□内翻涌不息的煞气,把手抽出放到秦宁手中,扯开一抹苍白的笑容安慰他。
“是。无救谨遵兄长之命。”
范无救一撩衣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七声魂铃响过,他下到酆都城判官府处。
“崔判官!黑无常范无救有事相求。”
他朗声在门口唤道,急促的敲门声雨点般密集。
“哎,进来吧。不必如此客套。你不是和谢必安一起出去行侠了吗?怎的又突然回来了?你兄长没来?这可不大像他。”
崔判官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进屋,桌岸上的卷宗被他翻了好几个来回。
“奇怪,安邑镇中数百余人,分明阳寿已尽。为何生死簿上却未有名姓?”
崔判官拿着判官笔,在生死簿上来回勾画,挠了挠头,似是十分困惑,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看向他。
“你兄弟二人可曾在安邑镇中拘过魂魄?”
“贤弟来此正为此事。安邑镇人江远,因其生前蒙受不白之冤,甘愿以身献祭血灵芝,其身弃于六道之外,不入轮回。”
“怨气经久不衰,更是大肆屠杀安邑镇居民,将其作为血灵芝养料,而今正困于九幽地界。还请崔兄告知贤弟,江远之父现在何处。”
“若是他肯劝说江远放下仇恨,此地魔障可解。”
范无救抬手幻出九幽魔障此刻情境,正色说道。
“竟是如此。江远之父,待我稍作查看。”
崔判官闻言,神情略显惊讶,他将生死簿掷到半空,祭出判官笔。
生死簿无风自动,发出刷啦啦的翻页声,翻到某一页时,判官笔在其上勾画了一个红圈。
“找到了。安邑镇人江峰,因其家中走水,不慎亡故。”
“生前悬壶济世,功德极高,本应投身富庶人家,安逸一生。千年前,其子作恶一方,屠戮百姓,甘愿代其于无间炼狱受苦,偿还罪孽。他如今应是身在红莲狱。”
“拿着我的判官牌去找夜游神,让他放江峰一时半刻。记住,酆都自有其法则,我最多只能给你们兄弟二人一炷香的时间。速去速回。”
崔判官解下腰间玉牌递给他,神色凝重。
“多谢崔兄,无救先行告退。”
范无救接过判官牌,头也不回的直奔红莲狱。
红莲狱中,一位老者烈焰灼身,衣服散碎的黏在身上,露出的皮肤翻出鲜红的血肉,撑裂了被烤的焦黑的皮肉,滴下的血水很快就被火焰烤干,变为黑红的碎屑。
“夜游神,事态紧急。我要带他去九幽魔境走一趟,只一炷香,还请放行。”
范无救将判官牌递给他,他微眯双眼看了看,不甚在意的收了红莲火,目光凌厉,懒散出声。
“一炷香,把人给我全须全尾的带回来。否则,唯你是问。”
“是。”
范无救抱拳行过礼,带着江峰上到九幽魔障。
“孩子,你要带我去哪啊?”
江峰见他眉头紧蹙,万分焦急的模样,和蔼的出声问询。
“去见江远。他因当日江家之事,自愿献祭,不入轮回。如今怨气缠身,就快沦为妖魔。此番前来,是为了让你好生劝解他。”
范无救放柔声线,耐心答复。
“哎,远儿怎么会这样!年轻人,快带我去见他,老朽这就去好好的劝他!”
江峰万般痛心,长叹一声,握住他的手,几乎是哀求的看着他。
“到了。”
七声魂铃响过,范无救带着他上到魔障,急匆匆的跑到谢必安面前扶着他,关切询问。
“兄长可好些了?”
“无妨。这点小伤,不足挂齿。”
谢必安已恢复了大半,唇色仍是略显苍白,安抚似的握住他的手,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逆子!你都做了些什么?”
江峰刚到幻境,就看见了此时人间炼狱般的惨状。
病人们倒地哀嚎,浑身生长着红色菌菇纹路,似是自皮肉渗出,空气中浓郁的菌菇味道和冲天血气混成一块,眼前的黑影笑得极为开怀,隐约能看出江远生前的样子。
“父亲?父亲,是你吗?孩儿是在做梦吗?”
黑影眼中流下血泪,上前紧紧拥住面前的老者。
“咳咳咳……咳咳咳……”
江峰不住的咳嗽起来,空气中夹杂了新鲜的血腥味。
“父亲,父亲你怎么了?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是不是他们?孩儿这就去杀了他们!”
江远双手颤抖的看着他,皮肉外翻,血液被烤得焦黑,明显是被烈火烧灼过,他神色癫狂的指着那群病人,又哭又笑。
“远儿!别再继续错下去了!”
江峰闻言更加痛心,他老泪纵横,几乎是在祈求他的回头。
“我错了吗?我没错!我没错!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只是报仇而已,有什么错?”
江远抱着头缓缓蹲在地上,口中不断喃喃自语,只是念着“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