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重阳,宜下葬。
谢必安平静的看着他被放进棺椁,平静的将他的佩剑九黎放在他身侧,连七根长钉被死死钉入棺椁的声响,也没能再惊动他分毫。
他跪在灵前祭拜片刻,在案桌旁放上了他平日最喜爱的菜肴瓜果,转身离开,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回到家中,他开始没日没夜的制作核对谢家麾下产业的所有账册,撰写下自己一生所学,一有空闲就和亲朋好友闲谈饮酒直到深夜,似要把余生所有的事物都安排完。
所有人都当他是想去重拾家业,并未察觉到一丝不妥,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将回到正轨。
“我这样做……是错的吗?”
屋中一角,范无救正飘在半空中,看到他黯淡无光的双眸,心中是无尽的愧悔。
没有人能看到他,也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必安,对不起……”
十月十四,秋雨寒凉。
这天,谢必安带着解脱般的笑意将剩下的事务全部托付出去。
他身着白衣,拎着当日去往南台的伞,将一条粗砺的绳索挂上桥头,神情中尽是激动和快意,仿佛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好无救,为兄来找你了。求你别生为兄的气,为兄真的撑不住了。”
一滴泪融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忘川的彼岸正疯狂盛开,这一刻,生生不再见的花与叶终于能够再会。
“来人啊!来人啊!谢小公子上吊了!”
桥头边传来惊恐的声声呼喊,又被雨幕渐渐冲淡。
谢必安深吸一口气,重重咳了几下,缓解了些许窒息的痛苦,还未回头,一个熟悉的怀抱将他环绕住。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留你一人在世。”
“你我之间,无须道歉。”
谢必安转身抱住他,仿佛抱住了整个世界。
“我们该去黄泉路了,那阎王老儿说我生前品行好,要收我做无常。我说我要等人,不肯去,躲了他好些时日。”
“如今必安兄既也来了,不知必安兄是否愿意,同无救一起留在酆都?”
范无救仿佛很是头疼一般,搭上他肩膀笑问,端的是十足的骄傲肆意。
“自是愿意。为兄竟不知无救,在酆都如此炙手可热。”
谢必安握住他的手,弯起一双冷清的眼,依稀是当日带着狡黠笑意的翩翩少年郎。
二人携手回到阎罗殿接了授印,之后便成了那酆都的黑白无常。
平日里形影不离,子夜时分外出拘些恶鬼怨魂,空闲时去到人间饮酒笑闹。
千年弹指一挥间,二人经千年相处,感情越发深厚,彼此心中的伤痛虽从未消失,却也渐渐淡去。
只是当二人再次见到相似场景时,心底难免一瞬刺痛。
“嘶……这是怎么回事?”
谢必安悠悠转醒,在幻梦中又看见了那些陈年往事,他将范无救慢慢扶起,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恶劣的咆哮。
“啊哈!竟来了两个痴儿!”
二人转身看去,一头浑身燃着烈火的巨狼对着他们咆哮出声,像在看什么稀罕物似的看着他们。
“你是狼妖?为何在山下肆意屠戮百姓?”
范无救将谢必安护在身后,皱眉质问。
“哈!两个鲁莽的小子!可知‘所听非为虚,所见并非实’?听得那些愚昧之徒乱叫,就能证明,是我明煜杀了人吗?”
明煜轻蔑一笑,并不在意他二人的质问。
“此处只你一头狼妖,若不是你,还会是谁?”
谢必安听得此言,心中似有疑虑,并不信他。
“既是如此,那就来打一场。若我输了,你二人就好好坐下听我讲一个故事,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若我赢了,哈!两个痴情的小子,届时,我定会送你们一道归西。如何,你们可敢与我赌上一赌?”
明煜伸出淬火的狼爪,眼中燃起烈火燎原般的战意和亢奋。
“好,那便一战定乾坤。”
二人捏起法诀,灌注剑中。
火焰般明亮的剑芒与凛凛霜雪般冷厉的剑光合为一体,极不和谐又相辅相成的混作一块,二人动作轻灵狠厉的旋身闪避其锋芒,又抓住破绽与面前凶戾的狼妖相互争斗。
不过多时,狼妖颈间横上两柄利剑,败下阵来。
“哈哈哈……好小子!我输了,坐下听我讲个故事吧。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如若不然,我明煜即便爆体而亡,也要带着你们两个小子,和这山中的所有百姓,一起去死!”
明煜仰天大笑,而后收了笑意恨恨看着他们,眼神却缥缈不定,让人生不出一丝怨怼。
似是在穿过他们的皮囊怀念一个毁约寒盟,令其恨之入骨的旧人。
“我曾经也有这么一个形影不离的伙伴,可他却利用我的信任,将我骗了进来,生生的锁在这里,不见天日,度日如年。”
“我恨!我恨!我恨不得撕碎了他!小子,你们很好。”
“哈!世间少有的痴儿。我且在这里看着你们,来日是否会落到同我一样的下场!”
明煜愤恨的怒骂声利箭般穿透云霄,神情蓦地冷静下来,似慨叹,又似嘲弄。
他把自己陷到漫长时光中的一处回忆,将脑中碎片般的记忆尽数放映,他的故事就在这些碎片中一帧帧闪过。
他的眼神如同沉睡了千百年的淬骨寒冰,似要将山崖上的一处墙壁刺出洞来。
千年前的一处小山村。
明珏背起竹筐,提着镰刀上山采集药草,准备拿出去卖钱补贴家用。
“嗷呜呜……”
远方的一处草丛中,隐隐约约传来幼狼似是委屈的低声哀嚎。
“许是山上的猎户又来打猎了。”
明珏上前拨开草丛,发现了一只红色皮毛的小狼,后腿夹了一个锋利的兽夹,鲜血顺着后腿一直向下流,连身下的草丛都被润湿了一大片。
“红色的皮毛?那你究竟是小狐狸还是小狼呀?哎,你别动,我放你下来。”
“嗷呜!”
明珏轻轻摸了摸小狼的头,将手中的竹筐放下,用力掰开它腿上的兽夹。
小狼转过身威胁似的嚎叫一声,见他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又乖乖趴回原地任他帮忙。
咔哒一声,兽夹松开了。
明珏将小狼的后腿轻轻撤出去,笑着拍了拍它的头,一把将它抱在怀里。
“好聪明的小狼。来,我带你回家,等你养好伤我再带你回来。”
“哎,你有家人吗?你需不需要回去和你家人说一声?”
“嗷呜呜……”
小狼耷拉下耳朵,低头在他怀里蹭了蹭,委屈的嚎叫出声。
“没有吗?真可怜。那就跟我回家吧,我照顾你。”
明珏怜爱的摸了摸小狼的耳朵,将它抱回家中细心照料。
“嗷呜!”
月余后,小狼的腿伤已好了大半,它兴奋的扑到明珏身上和他玩闹起来。
“哈哈哈……别闹。”
明珏轻轻推开它,对着它仔细端详了片刻,直看得它趴在地上前爪搭在一起,耳朵耷拉下来,一副以为自己犯了错的样子。
“嗷呜呜……”
“别紧张,我没生你的气。我方才只是在想,你来我家这么长时间了,我总不能天天小狼小狼的叫你。”
明珏安抚似的摸了摸小狼,笑着对它解释。
“你的皮毛是红色的,在阳光下就像一团明亮的火焰。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叫煜了,喜欢吗?”
“嗷呜!”
煜兴奋的抬起前爪,伸出舌头在明珏脸上舔来舔去,看起来很是高兴。
“太好了,你喜欢这个名字。”明珏抱起它高兴的转了一圈。
又过了一月,明珏小心翼翼的解开煜腿上缠的纱布,看到它腿伤已经完全恢复后,情不自禁的抱起它转了好几圈。
“煜,你好了!是时候该回到森林了,去吧,别忘了我哦。以后走路小心些,别再傻愣愣的往夹子上踩。”
明珏满怀不舍的将它放下,眼中微含泪光殷切叮嘱。
“嗷呜呜!”
煜扭头快步跑走了,似乎很是生气。
傍晚,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微弱的狼嚎。
“怎么下雨了?遭了!我的草药!”
明珏拎起伞急匆匆的跑出门外收草药,突然听见一声极为熟悉的狼嚎声。
只见门口趴着一只红色皮毛的小狼,浑身都被雨水淋湿,看到他走过来,气哄哄的扭过头,就是不看他。
“煜,你怎么了?你是不想离开吗?”
明珏不顾煜的抗拒将它温柔的抱在怀里,柔声安抚道。
“嗷呜呜……嗷呜!嗷!”
煜委屈的大声嚎叫,听起来简直像是在骂人。
“好,是我错了,我以后不赶你走。来,我带你回去洗澡。”
明珏好笑的伸出手抚摸它的后背,动作轻柔的把它抱进屋里清洗。
就这样,一人一狼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
短短数十载,足以耗尽一个寻常人的寿命,明珏亦不例外。
明珏寿数将尽之时,无论他怎样劝导怒骂,煜都一如既往地守在明珏身边不吃不喝,寸步不离。
至他死后,煜更是叼着他的尸身埋进土里,又叼来一块木板用狼爪歪歪扭扭的划上“明珏”二字,竖在土包上,趴在他碑前守了三年。
千年后,煜自山中潜心修炼,化为人形,借了他的姓氏将自己取名明煜。
孤身来到人间,想要寻找他的转世来报恩。
“明珏师兄!下个月的落月崖试炼,你可有什么心得?能否告知师弟?”
一处摊子的馄饨铺上,两个看起来约莫刚过弱冠的青年正在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