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一夕安眠。

如今,范无救除去与常人相较稍显死白的肤色,和略显尖利的指甲,以及那时时紧缚着,分明已是盛夏时分,却仍不肯松开的衣袖外,已与常人无异。

但命运从不肯放过他们,空中悬而未发的铡刀,很快就要再次降临到他们身上。

八月十五,月圆人团圆。

“必安兄!这里!这只花灯与你好生相配!”

范无救跑到一个小摊上,拿起一只漂亮的花灯笑着向他招手,花灯上雕了一只环抱着翠竹的狐狸,端的是一副狡黠的冷清模样。

“好啊,无救真是越发顽皮,竟如此取笑为兄。”

谢必安付了钱,佯装生气的提起折扇,在他头上轻轻一敲。

猜过灯谜,放了花灯,最后二人坐在一处小屋外,对月分食了同一块月饼。

夜半子时,生人回避。

阴气极盛之日,正是每月十五月圆之时,而子时尤甚。

无数的嗜血**自心中翻涌而出,范无救一把掀开被子,夺路而逃。

谢必安被瞬间惊醒,无力的收回被狠狠挣开的手,紧握成拳,跟了出去。不过半刻,他的身影就消失在自己视野中。

“不够……还不够……呃啊……”

他一无所获,正准备上山找寻。

突然,柴房内隐约传来压抑着的声声痛呼和喘息,其间夹缠着野狼的微弱嚎叫。

他闯进柴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范无救无力的瘫坐在地,唇边沾染着大片大片糊成一团的暗红血色,两条手臂上尽是狰狞可怖的齿痕,正在不停的渗着血。

尖利的指甲狠狠刺入一头野狼的颈项,看起来血液已被尽数吸干。

“别过来……”

他慌乱的起身放下袖子,把手中的狼扔到一边,扭头转过身不去看他,指甲狠狠抠进掌心,暗红的血液一点一滴掉在地上。

像是更漏,更像自炼狱而来的审判声。

“无救,过来。为兄一定会治好你的。别怕,过来,来为兄这里。”

谢必安张开怀抱,慢慢走近他,他一口咬上他脖颈,却在快要见血时生生停下。

“对。无救你看,你还是有神智的,听我的话,我一定会治好你。”

谢必安拿过一条粗重的锁链锁上他四肢和颈项,将他结结实实的捆在床上。

“静下心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呃啊……闭嘴!你念的什么鬼东西?停下!停下!我叫你停下……谢必安!你听到没有?呃啊!”

范无救乖顺的任他绑住自己,却在听到那些该死的经文时头痛欲裂,心中无尽的嗜血**变为更加狂暴的戾气,锁链被扯动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他狠狠打开紧握住自己的那双手,眼中翻腾的血色驱使他伸出手,就要掐上谢必安的脖颈,又在快要触碰到时硬生生收了回去,砸得床铺顿时发出了一声巨响。

啪!

谢必安猛的一巴掌,扇得他连头都偏了过去,嘴角溢出暗红的血线,他执拗的扣住他的脖子,一把将他推在墙边,唇边溢出哀伤到极致的话语。

“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当初半分的意气风发?”

“想让我停下?好啊。要么你自己清醒过来,要么……你就亲手杀了我!”

他疯狂又执拗的靠近范无救,挑衅般向他扬起脆弱的脖颈,抬起他的手扣上自己脖颈,又在他目光逐渐变得平静,慢慢将手松开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屋内带着些微哽咽的声声颂音和男子野兽般痛苦的嚎叫连成一片,听得人胆战心惊,哀痛不已。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谢必安看着他脱力昏迷的睡颜,轻轻将被子盖在他身上,打开了日前罗家布庄的传信。

“用过秘法后神智不清之人,可有救治之法?”

“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秘法重生之术本就与邪术无异,以此法诵之,他会遭受极度的痛苦。你当真狠得下心看他痛苦至此吗?”

“况且……古往今来,以此法恢复神智者,万中无一。若他无法恢复……别忘了你当初的誓言。”

“就算他怨恨于我,我也要将他救回。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沦为邪魔歪道。”

“姑娘放心,若有朝一日……在下定亲手结果了他。”

火舌舔上书信寥寥几行的笔迹,似要焚尽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生念。

谢必安每天都会来房中给他念诵经文,但他清醒的时间仍是一日少过一日。

他颈上的齿痕,也逐渐渗出了越来越多的鲜血。

二人心知时日无多,却不敢去捅破那虚无的梦幻泡影。

“必安兄,今日能否与贤弟痛饮几杯?”

谢必安像平常一样来到他房中,刚准备开口,就听到一句清冽又略显沙哑的问询。

他不敢置信的颤抖着双手抚上他脸颊,似是在碰触一个易碎的瓷器。

“真的吗?无救,你醒了?”

“必安兄捆着贤弟作甚?难道不想旁人看见不成?”

范无救一如往昔的玩笑出声,露出时隔多日未曾出现过的爽朗笑容。

“好,为兄这就帮你解开。”

谢必安双手颤抖着想解开锁链,却怎么解也解不开,索性取了青霜来一剑劈下,手挽手将他扶下床。

“必安兄这是怎么了?走啊!我们买酒去!”

范无救拉起他的手奔跑在山野间,一路到了市集,打了两坛好酒,回到居住的小屋内,二人相对痛饮。

酒过三巡,范无救趴在他身上,含混出声。

“唔……好香……”

谢必安感觉脖颈被湿润的舌尖舔了一下,却并不阻拦,反倒微微抬起脖颈方便他下口,手中慢慢抽出青霜,就要伺机取他性命。

“呃!”

一道血线自谢必安颈间流下,他伸出手环抱住他,手中的青霜正对着他心口。

“若是能死在你手里,倒也没什么不好。好无救……再重些吧。最后一刻,就让为兄真真切切的去感受一番,同生共死的滋味。”

“好无救,你可要记得,是为兄先送你的生辰礼!”

“你要是不想活了,就自己找座桥抹了脖子去。我谢必安不救寻死之人!”

“无救,这柄剑名曰九黎,你喜欢吗?”

“好无救,‘谢’字应该这么写。来,我教你。”

“好无救,为兄近日越发惫懒了。你去给我买些酒来,我们在房里偷偷喝,别让父亲和母亲知道。”

“无救,为兄带你回家。”

谢必安或喜或悲或笑或怒的身影,在他脑中来回闪烁。

最终定格在他飘在远处,看着他万念俱灰抱着自己尸身,自己却连出声安慰都做不到的那一幕。

范无救眼中流下两行血泪,松开口,怜惜又不舍的抚上那块被他伤了又愈,愈了又伤的一处狰狞齿痕。

趁他不备,双手铁钳般紧扣住他的手,将背后的青霜剑狠狠刺入了自己心口。

“必安兄,无救不想变成那等残忍嗜杀,毫无人性的邪魔歪道,更不想再去伤害你。”

“无救去了,必安,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什么才叫活下去呢?我现在……连一刻也没有了。为兄是哪里惹你生气了吗?你要为兄眼睁睁的看着你,在我面前死去两次?”

谢必安麻木的看着他,眼中流下的泪水和颈上的血水混成一块,语气缥缈又不解,似是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

“必安兄,我不值得的。你还有其他的亲人和朋友,他们都在等你。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来日相见之时,求必安……不要忘了我。”

范无救抬手擦去他眼中的泪水,用尽全力扯出一个明亮的笑容安慰他。

“世间万般情义刻骨,哪里有什么值不值得一说?”

谢必安看着他缓缓落下的手,抱起他一步一顿的回到小屋,为他整理了衣物行装,背起他翻身上马,连夜赶到了长安城。

刚回到长安城,就听到百姓们奔走相告,一片欢声笑语,其间夹杂着些许真假参半的传言。

“听说了吗?那个作恶多端的巡抚被问斩了!”

“可不是嘛,听闻当日放在案桌上的卷宗,是一条染了血的白绢,字字泣血,简直就是罄竹难书!”

“我还听说谢小公子的事,被谱成了戏本子。就在那宫里的中秋盛宴上,被人大庭广众的给唱出来了!”

“硬生生传到皇上耳朵里,气得皇上当场甩了袖子离席,一气之下撸了好几个贪官的乌纱帽!还亲自派了人来将巡抚捉拿归案,当即下令斩立决呢!”

“哎,若谢小公子得知他二人沉冤昭雪,也该释怀了吧?”

“哎,你看那是谁?谢小公子回来了!”

谢必安路上听得此事,脸上露出了一抹了然而又释怀的笑容,他拱了拱手对众人道。

“我此次回来,是想为无救收敛尸骨,让他能够入土为安,便不再多做打扰了。”

“哎,想开了就好,想开了就好啊。”

众人心下松了一口气,却无一人看到他眼中深埋的漠然和死气。

“我为何要想开?他纵被问斩百次千次,无救也再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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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台不渡
连载中冷浸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