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气得吹胡子瞪眼,将惊堂木狠狠扔到谢必安头上,砸得他额角瞬间流出了鲜血。
谢必安又要起身,被范无救一把拉住,微微摇了摇头。
“别去,表兄他还在牢里。是我冲动,连累了你。”
谢必安沉默着握紧他的手,座案之上的巡抚向一边的差衙使了个眼色,那差衙叹了一下,拿起竹板,似是不忍的狠狠掌了谢必安的嘴。
两人相互搀扶着离开时,听得巡抚在后面威胁出声。
“我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不管是谁杀了我儿子,我只要你们以命抵命!你们想逃便逃,只是,大牢里的那些人,会有什么下场,本官就不知道了!哼!”
退堂!
威武!
“哎,真是可怜。本想讨个说法,没想却被打成这样。”
“谢小公子那个性子!哎,他婶娘,一会鸡蛋煮好了给他们拿去擦擦脸。”
“家里的创药还有吗?有的话一并给他们送去。”
“有,都有。”
“听说不是因为这个,是……”
“是什么啊你?就那巡抚家的儿子,平日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我说他啊,死得好死得妙!他死了那叫为民除害!”
“哎,不说了不说了。咱们这些个小老百姓,哪里能违逆得了官府啊!没看连谢小公子都……哎!造孽啊!”
二人一从衙门出来,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就席卷了大大小小或担忧或怜悯或气愤的话语。
客栈一处厢房中。
“嘶!那该死的狗官!真他妈的……”
范无救倒抽一口冷气,紧抓着床被,愤愤不平的怒骂道。
“不许说粗话!”
谢必安打了一盆热水,动作轻柔的为他清洗伤口,敷上伤药。
“好,不说不说。如今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了。还疼吗?”
范无救扯出一丝苦笑,伸手抚上他已经消肿大半,但仍有些发红的脸颊。
“无妨。哈哈……早知如此,不如当初连巡抚一道杀了的好。”
谢必安握住他的手,自嘲似的笑了笑。
“倒是好得很。只是刺杀巡抚可是大罪,难不成必安兄一语成谶,真要和贤弟一同去做逃犯不成?做逃犯可是要累及家人的,我是无事一身轻,可必安兄就……啊!”
范无救拿了一颗煮鸡蛋,动作轻柔的帮他擦脸,抬起身子对他笑着调侃,起身的一瞬不慎扯到伤口猛的痛叫一声。
“抱歉,是我连累你。你本不必为我做到如此。”
谢必安看着他疼得龇牙咧嘴,却一直扯出笑容逗自己开心的样子,转过头不忍再看。
“你这是什么话?我说了,只要我活着一天,定会护你周全。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范无救把头闷在被子里,沉默片刻后,第一次对他下了逐客令。
“我……”
谢必安轻轻搭上他肩膀,小心翼翼的询问,似是不解他为何突然如此。
“我说了,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范无救蒙在被子里闷闷的出声。
谢必安长叹一声,离开屋子,但这一次,他却没能看到,在他转身离开的一瞬间,被子的一角被泪水迅速濡湿。
“必安兄……别丢下我。我真的不想离开你,可我不得不离开……”
深夜,他起身写了两封书信,一封是认罪书,另一封,藏在了谢必安每月收家书的地方。
不过三日,两人身体便已大好。
他们默契的没有提起那次莫名其妙的争吵,和时常围绕在他们心头,以命抵命的说法,但各自心底却都暗自做好了打算。
这天,谢必安拎着一壶酒敲响了范无救的大门,神情带着些许的不自然。
“无救,醒了吗?为兄今日给你带了一壶好酒!”
范无救拉开大门,看到那张温雅的笑颜,扯开一丝苦涩的笑容,柔声回答。
“好。”
酒过三巡。
扑通!
“无救你……”
谢必安一头倒在了桌上,用尽全力的伸出手想拉住他,却被他狠狠的甩开。
“必安兄何时也学会了这些下三滥的伎俩?区区蒙汗药而已……必安兄可是忘了?无救原本,就是自绿林匪窝而来。”
范无救哽咽出声,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似是要把那张脸印在心底,拿起九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南台桥下,大雨滂沱。
范无救抽出九黎,仔细端详。
光芒含而不露,确是一把好剑。自我走后,望你替我,陪在必安兄身边。
范无救目光一凛,将剑横在颈上,仅力一划,鲜血瞬间喷洒出来,染红了脚下积聚成河的水洼。
“必安兄,来世再见。”
与此同时,一封认罪书被放上巡抚案桌,拘留多日的谢氏族人被放出,大门上的封条被一一撕下。
一日前,深夜。范无救找到那日在场的一位差衙。
“你当真要如此?”
“是。把必安兄的那份烧了吧,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可是……”
“我知他亦来过。若他认罪,谢氏难免受到牵连。你既有怜悯之心,不若成全了我。”
“你不后悔?”
“不悔。”
“哎……罢了。”
谢必安醒来时,已近傍晚。
“谢家的封条被撤下了呢。”
“是啊,人也都放了。”
“好像是有人说……抵命什么的,不是说他们是卖了什么禁售的刀具盔甲之类的?怎么又说是抵命了?”
“哎呀,谁知道呢?”
“哎,你听说了吗?今天南台那边的桥头上,有个自尽的,不知道为了什么,都没人给他收尸呢,真可怜。”
街上飘飘忽忽的交谈声传入谢必安耳中,他浑浑噩噩的拿过一把伞,踢开大门冲进了雨幕。
“无救定是生为兄的气了。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也不拿伞,真是小孩子脾气……小孩子脾气,为兄去给你送伞。”
谢必安快步跑到南台桥头,口中念念有词的嗫嚅出声,泪水和雨水混成一块。
南台桥头,一处刺目的红化作利刃狠狠刺破他自欺欺人的混沌心念。
谢必安手中的伞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跪步上前将范无救的尸身狠狠抱进怀中,衣袍被泥水尽数沾湿。
“无救,为兄带你回家。”
他起身拿起落在一旁的雨伞,为怀中的尸身挡雨。
“无救,你看你,怎的下雨都不知道打伞呢?你看你身上这么脏,还要为兄回去替你打水沐浴。”
他抬手擦去范无救颈上渗出的血线,擦了又渗,渗了又擦,伴着一声绝望的哽咽,一滴泪水正砸进他颈上的伤口。
“谢小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客栈小二看着他泥水血水混成一团的落拓狼狈模样,惊慌而担忧的询问道。
“无救他受了风寒,昏倒了。你这里可有针线?我想为他补一补衣服。”
谢必安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抱着他转身进屋。
“哎,好嘞。”
一刻钟后。
“谢小公子,你的家书。不知怎的传到这来了。哦,还有您要的针线。”
小二略带不解的将“家书”和针线递给谢必安,挠了挠头嘀咕着离开。
“家书?怎么会有家书呢?”
谢必安麻木的抬眼撇了一下,伸手打开那封家书,却在其中看见了那副让他无比熟悉却又痛彻心扉的字迹。
必安亲启:
无救自战乱飘零而至,幸得诸多好友厚爱。
犹记当日与必安初见之时,清冷锋利,美如娇娘,却性喜玩笑,令弟苦不堪言。
无救自小未有兄长相伴左右,承蒙必安兄不弃,教导无救习字练武,忠孝节义。更是为无救作下诸多照顾,衣食住行,仁爱备至,从未有失。
无救曾立下誓言,若有朝一日,不测将至。愿以吾之性命换必安一世安宁,怎奈一语成谶。
无救本愿常伴身侧,寸步不离,奈何天不遂人愿。今后不能常伴兄长左右,望必安今后寻三五好友,得一二知己。曲水流觞,群贤毕至,一世长安,切莫为无救过多伤神。
若世间当真有酆都忘川之说,无救终有一日,会于泉下有知,必安得享天伦,岁岁平安。得见当时,虽死犹生,含笑九泉。
范无救绝笔
往昔种种浮现眼前,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再也支撑不住的痛苦和悲伤潮水般袭来,将他生生压垮。
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信上,与原本信上就已沾染,早已干透的泪滴连成一片,谢必安抱住他的尸身发出啼血杜鹃般的悲鸣。
“无救……你醒一醒……你再起来看为兄一眼……”
“好无救,你的衣服破了,为兄替你补一补。”
谢必安带着令人触目惊心的绝望,拿起针线,将范无救颈上的伤口缝合,又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为他换上,取过一旁的玉簪替他绾了发。
“睡吧,为兄定会将无救医治好。”
谢必安抱住已经彻底冰冷的尸身,沉沉睡去。眼角流下的泪水却将二人身上的衣物再次濡湿。
在此之后,谢必安无论晴雨,皆身着白衣。
天晴之时,谢必安总会为他换上干净衣物,再请来诸多名医为其“诊治”,更时常前往罗家布庄为其量制新衣。
而当大雨倾盆,他每每推开大门,拎着当日去往南台时的雨伞,静静伫立在桥头,等着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却从未有人见他打开过这把伞。